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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有三愿,一愿仕途顺遂,二愿家宅兴旺,三愿得娶意中人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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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有三愿,一愿仕途顺遂,二愿家宅兴旺,三愿得娶意中人为妻

发布日期:2025-05-22 13:56    点击次数:81

侯爷有三愿,一愿仕途顺遂,二愿家宅兴旺,三愿得娶意中人为妻

今日的定远侯府里气氛异常,仿佛笼罩着一层神秘的迷雾。

小侯爷裴景珩醒来后,他的行为举止让府中的仆人们都感到困惑。

他突然问道:“是谁在暗中袭击了我?还有,侯夫人现在何处?”

府中众人面面相觑,因为没人敢在侯府中对小侯爷下手,而且小侯爷至今未婚,哪来的侯夫人呢?“或许小侯爷是想问老夫人的下落?老夫人今天一早便和小姐、表小姐一同上山进香去了。”裴景珩的随从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裴景珩的头痛让他心情烦躁,听到随从的回答后,他的不耐更是加剧:“你耳朵聋了吗?我问的是侯夫人,不是老夫人。”

随从的声音颤抖着:“侯……侯夫人?小侯爷,您尚未娶妻,府中并无侯夫人。”

裴景珩愣住了,他仔细打量着随从,这是一直跟随他左右的随从,绝不会说谎。他说府中没有侯夫人,那就真的没有。

但裴景珩记得自己已经娶了吴兴温家的温宁为妻,婚后因夫妻不和,温宁半月前回娘家暂住,不久后提出和离。

他与温氏成婚三年,至今无子,他的母亲,老侯夫人,早已考虑让他休妻另娶。

他本还在犹豫,但温氏提出和离,他便顺势同意,两家约定在温家别庄签署和离书。签署完毕后,他和温宁各自乘车离开,却在出庄时遭遇不明人士袭击,醒来时已躺在床上。他原以为是家中仆人救了他,但听随从的意思,似乎并非如此。

裴景珩揉了揉额头,下意识地问随从:“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母亲她们要去山寺上香?”

随从恭敬地回答:“今天是表小姐生母逝世一周年的纪念日,老夫人带着表小姐去寺里添香油烛火。”

表小姐是老侯夫人妹妹的女儿,姓柳,名依依,长得美丽动人,可惜体质虚弱。

自从她母亲去世后,老侯夫人怜惜她无依无靠,便接她到定远侯府暂住,没想到这一住就是长久。

但裴景珩记得柳依依的母亲,也就是他的姨母,已经去世四年了,为何随从却说是一年?他皱了皱眉,又问随从:“今天不是德光三年吗?”

随从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年初宫里才改的年号,今年是德光元年。”

德光元年?这怎么可能?他和温氏正是在德光元年成婚的,至今已有三年多,应该是德光三年才对。为何一觉醒来,时间却回到了德光元年?裴景珩坐在床上,眼神有些迷茫,还没想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侯爷,有件事儿得和您说一下。”长随轻声细语地走进来,态度恭敬,“老夫人吩咐了,靖南侯府的老侯爷今日寿辰,她身体不适,不能亲自去,让您备礼前去贺寿。”

“靖南侯府老侯爷的寿宴?”裴景珩微微皱眉,记忆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德光元年,老侯爷六十大寿,他母亲也是因病未能出席,他带着贺礼前去。那天,他被一个上菜的小丫鬟撞到,衣服弄脏,被迫更衣,却不小心落入了温宁的圈套,与她共处一室,被众人撞见,无奈之下娶了她。温家曾是京城显赫一时,但到了温宁这代,已是日落西山。按理说,温宁的身份和地位,是不可能与定远侯府联姻的。裴景珩认为,温宁是为了攀高枝,才不择手段。他既恼自己被人算计,更恼温宁心机深沉,婚后两人关系冷淡,他尽量避免与她接触。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如冰封般冷漠,最终以和离告终,对裴景珩来说,已是最好结局。现在,他回到了三年前,即使他一向冷静,此刻也难掩激动。德光元年,太子被废,定远侯府站错了队,支持了琅王。结果琅王被发现私藏龙袍,差点导致侯府满门抄斩。幸好他及时转变立场,投靠了瑨王,保全了家族。尽管如此,侯府元气大伤。他一直在后悔,如果早知道琅王不可靠,他宁愿不站队。现在,他真的回到了过去,既然知道了结局,定远侯府绝不会重蹈覆辙。他也不会再次陷入同样的错误。“去准备一份贺礼,找个信得过的人送去靖南侯府。如果有人问起,就说老夫人身体不适,我陪她上山静养去了。”

他倒要看看,他不去靖南侯府,温宁还怎么算计嫁给他!老侯夫人和侯府的小姐、表小姐们在傍午时分返回,本以为裴景珩出去贺寿,不会在府中,没想到他竟然没去。老夫人的脸色阴沉,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满:“靖南侯府如今可是太子的依靠,将来的荣华富贵不可小觑,你怎能如此轻视老侯爷的寿辰?”

裴景珩却显得不以为意,他心中明白,太子迟早会被废黜,到那时靖南侯府的风光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而他们定远侯府才是前途无量。他并不担心是否得罪了靖南侯,只是让老夫人先回房休息,转而关心地问表妹柳依依:“依依,你饿了吗?在山上用过膳了吗?”柳依依眼中流露出柔情,羞涩地瞥了一眼如清风明月般俊逸的表哥,轻轻摇头,轻声说:“不饿。寺里的斋饭别有风味,姨母和我们都吃得很开心。”

沉鱼,裴景珩的亲妹妹,和柳依依关系亲密,听到他们的对话,忍不住插嘴:“哥,你最近忙不忙?不如和我们一起去山上尝尝,那里的柴火斋饭真的很美味。”裴景珩微笑着点头,难得没有拒绝:“好的,找个时间一起去。”

他知道柳依依对他有意,也明白母亲将柳依依接进府中,迟迟不让她回柳家,是为了促成他们两人的婚事。以前他志向高远,认为儿女情长不过是风流人物的游戏,从不将婚姻放在心上,因此对柳依依也没有过多关注。但自从被温宁算计,娶了她为妻,导致家中纷争不断,他才开始后悔没有听从母亲的安排。现在,他愿意接受柳依依。不说她的品貌,单是她与母亲和妹妹之间的深厚感情,就足以让他相信,将来成亲后,不会再有婆媳不和、姑嫂不睦的事情发生。柳依依和裴沉鱼听到裴景珩的话,都感到非常高兴。尤其是裴沉鱼,她挽着柳依依的胳膊,还没走出门外就开始邀功:“我就说嘛,表姐你这么美丽,又知书达理,我哥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以后我要叫你嫂嫂了。”

柳依依脸上泛起红晕,捂住裴沉鱼的嘴,两人一边说笑一边走远。裴景珩在门内听到她们的对话,不禁失笑。这时,派去靖南侯府送贺礼的人回来了,长随进门回话,裴景珩便让他把人叫进来。询问了靖南侯府的宴席情况后,他似乎不经意地追问了一句:“今天我没有去,靖南侯府的寿宴有什么新鲜事吗?”来人本打算离开,听到问话忙停下脚步,回答道:“寿宴是靖南侯夫人一手策划的,据说非常奢华,宾客们都赞叹不已。”

“侯爷,今儿个府里可出了件新鲜事。” 裴景珩的随从一进门就急匆匆地说道,眼里满是八卦的光芒。“鸿胪寺少卿家的千金在咱们府上出了岔子,换衣服时竟被靖南侯世子撞了个正着。那姑娘羞得要死要活,差点没闹出人命来,幸好靖南侯夫人及时拦下了。我看啊,这事儿一闹,两府联姻怕是板上钉钉了。”

裴景珩挑了挑眉,这剧情怎么听着这么耳熟?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和温宁的往事。当初他们不也是因为一场意外,温宁落水,他衣服被弄脏,误打误撞进了同一间屋子,结果成就了一段孽缘吗?“除了林家小姐,还有没有其他姑娘落水?”他忍不住问道,眉头紧锁。随从摇了摇头,一脸认真地说:“没听说有其他人。”

林家夫人一听闻自己女儿不慎落水,还被外人瞧见了身子,当场便气得昏厥过去,周围女眷们纷纷惊慌失措。

裴景珩又问:“那温家的小姐,就是户部员外郎温瞻家的,有没有去贺寿?”

随从对京城官员的情况了如指掌,听到裴景珩提及温瞻,虽心中疑惑,却依旧恭敬回答:“温家的大小姐和二小姐去年都已远嫁,四小姐尚未成年。本想带三小姐去,却听说三小姐半路上突然腹痛,吐得翻江倒海,温大夫人只好命人将她送回家。”

这么说,温宁并未前往靖南侯府?裴景珩轻敲书案,心中不免有些失望。他久候多时,只为听温宁的笑话,却只等来一场空。这世上攀附权贵的女子还真不少,没了温宁,竟还有林家小姐用同样手段想嫁入侯府。不知温宁回家后,是否后悔自己腹痛得不是时候,错过了在寿宴上钓金龟婿的机会。

“小姐,您喝了药感觉好些了吗?”温府里,温宁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吓人。贴身丫鬟刚给她喂了药,但她的脸色依旧不见好转。她万万没想到,从香囊里抠出的那点番红花,药效竟如此强烈,一旦发作起来,简直是要人命。幸运的是,她的努力没有白费,用一口番红花换来了一段无望的婚姻,倒也划算。若她真随大伯母去了靖南侯府,再被人设计嫁给裴景珩,那她的一生就真的白费了。

温宁喝下苦涩的药汁后,她让丫鬟递给她一杯水,并随口问道:“大伯母回来后,有没有说些什么?”

丫鬟轻轻叹了口气:“小姐您这一病,让大夫人和老夫人都吓了一大跳。大夫人觉得您没福气,今天靖南侯府老侯爷的寿诞,那么多世家子弟和公卿勋贵都去了,如果小姐您也在场,说不定能遇上个好姻缘呢。”

靖南侯府依靠太子,权势显赫,京城的达官贵人都给老侯爷面子,这一点温宁是清楚的。但她也知道,这一切都是短暂的,等到太子被废,靖南侯府也会跟着遭殃,连保护无辜孩子的本事都没有。大伯母只看到了眼前的荣华,所以想带她去靖南侯府,希望用她的姻缘来换取大伯父的仕途顺利。她的父母早逝,祖母年事已高,只能依靠大伯父和大伯母生活。多她一个人,多一份嫁妆,就多一份负担。她原本也想着将来嫁人后,能多少帮衬一下温家。

真没想到,我那大伯母竟如此心急如焚,竟然在靖南侯府的寿宴上精心策划,让她嫁给了定远侯。定远侯府,外表光鲜亮丽,实则腐朽不堪。婆母不慈爱,小姑子刁蛮任性,夫君更是薄情寡义,还有一位寄居的表小姐,时刻准备取代她成为侯夫人。最初,她因为定远侯府保住了她的名声,忍受了所有的委屈,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但时间一长,她发现有些人不会因为你的忍让而对你宽容,反而会更加苛刻。温宁没想到,她辛辛苦苦的付出,换来的却是老侯夫人和女儿算计她的嫁妆,想要挑拨定远侯休妻,另娶那个寄居的表小姐。

她无意中听到了这些阴谋,立刻果断行动,借口回娘家探亲,将所有的嫁妆装上车。一切准备就绪后,她将一封和离书送到了定远侯府。

她本以为和离会很难,但没想到,定远侯裴景珩还算有良心,答应了她的条件,赶到温家别庄签了和离书。

她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可以过上清净的日子,却没想到,不知是谁驾着马车横冲直撞,将她撞回到了三年前与裴景珩偶遇的那一天。幸好她反应迅速,一发现不对劲,立刻开始思考对策,成功避免了与裴景珩的见面。温宁轻轻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突然间想到自己没有去靖南侯府,不知道那位被她救起的落水姑娘现在如何了。她转向身边的丫鬟,好奇地问道:“大伯母有没有提到靖南侯府的寿宴上有什么新鲜事?有没有人落水?”

“哎呀,小姐真是料事如神,你怎么猜到会有人落水的?”丫鬟惊讶地回应道,“大夫人回来时,就在老夫人面前不停地惊叹,说有个少卿家的姑娘为了嫁入豪门,竟然自己跳进水里,用清白做赌注,结果还真的赌赢了,和靖南侯世子定下了婚约呢。”

温宁听到这个消息,不禁感到有些惊讶。她记得上次去靖南侯府为老侯爷祝寿时,大伯母借口胸闷,硬是拉着她去荷花池边散步。没想到一到那儿,就遇到了一个姑娘落水。温宁从小在江南长大,水性不错,看到姑娘快要沉底,立刻跳下去把她救了上来。大伯母既担心又心疼,把姑娘紧紧抱在怀里,说要送她去找大夫,却让丫鬟带温宁去荷花池边的厢房换衣服。温宁刚换好一半,裴景珩就推门进来了,看到她半露的身体,急忙想要退出去,却正好撞上了大伯母一行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和裴景珩孤男寡女衣衫不整地共处一室,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有猫腻。

裴景珩的言辞无法自圆其说,温宁的解释也显得无足轻重,最终定远侯府只得默默承受这份委屈,迎娶了温宁。事后,温宁百思不得其解,大伯母一向目光短浅,怎会策划出如此周密的阴谋?直到如今,她才明白,原来并非大伯母的计谋,而是她无意中听到了鸿胪寺少卿家小姐的计划,才诱骗温宁至荷花池,顶替那位小姐完成嫁入豪门的计划。可那位小姐原本不是打算嫁给裴景珩吗?为何转瞬间又与靖南侯世子有了婚约呢?小丫鬟见她满脸疑惑,便解释道:“大夫人提起这件事,总是夸赞那位小姐机智。原本那位小姐是想攀附定远侯,但定远侯府的老夫人身体不适,一早就被定远侯护送上山静养。那位小姐得知定远侯不来,便立刻设法将靖南侯世子骗了过来。”

温宁恍然大悟,心想:“难怪那位姑娘会放弃定远侯,转而算计靖南侯世子,原来是因为定远侯未能出席。”她坐在窗边,眉头紧锁,心中满是疑惑。“为何这次我在靖南侯府遇见了裴景珩?难道是因为我没有像三年前那样去靖南侯府,所以事情的发展也有所不同了?”她自言自语,不敢再深究,决定暂时避开裴景珩,以免再生事端。

裴景珩在府中沉思,意识到自己有机会重新开始,决定低调行事,不与太子和琅王过多接触,而是暗中观察瑨王的一举一动。

同时,他也把婚姻大事提上了日程。

得知温宁未出席靖南侯府的寿宴,他担心将来会再次与她有所交集,便与母亲商议,决定向扬州柳家提亲。

柳依依的父亲柳通判在扬州权势显赫,虽然官职只是正六品,但由于是皇帝亲自委派,实则权力颇大,眼光也高。当柳通判得知定远侯府来提亲,他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回复,两家迅速合了八字,定下了婚期,约定在六月底成婚,与他上辈子和温宁的婚期相差不多。

裴景珩一直是京城女子心中的理想夫婿,各家原本都期待着他加冠礼后能有机会牵线搭桥,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定下了未婚妻。消息一出,京城的贵女们无不感到失望和嫉妒。而温宁得知后,却松了一口气,她一直怀疑裴景珩和柳依依之间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否则他怎会在婚后常常夜宿书房,只让柳依依一人侍奉?现在裴景珩与柳依依终成眷属,她也能放心地出门了。五月的京城,百花盛开,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

京城里,达官显贵和名门淑女们总爱带着佳酿,出城寻一处园林,一边品酒一边作诗,一边赏花一边观景。尤其在这个时节,各家各户的请帖如雪片般飞来,尤其是赏花宴的邀请。赏花宴,虽以花为名,实则是寻觅良缘的绝佳时机,那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公子小姐们,都能在这儿相互认识。温家虽然家道中落,但旧日的名声犹在,加上家中还有一位公子和两位小姐待字闺中,温大夫人手中自然也攒了不少请帖,尤其是赏花宴的。

赏花宴上,温大夫人不禁想起了鸿胪寺林少卿的女儿嫁入高门的佳话,心中不免有些懊悔,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带温家的女儿去靖南侯府。

温家共有四个女孩,温大夫人亲生的温大和温四,温大早已出阁,温四尚幼,都不能出席赏花宴。

二房的温二小姐已经出嫁,如今只剩下三房的温宁,她还能在赏花宴上露个脸。

温宁的容貌其实颇为出众,只是性格略显内向,胆子也小。尤其是上次误食了不知名的东西中毒后,她吓得半个月都不敢出门。这怎么能和林家小姐相提并论呢?林家小姐为了嫁入豪门,四月的天气里都能跳进荷花池,连命都豁出去了。

温宁的大伯母心软,可怜温宁孤苦无依,还愿意为她操心。如果温宁再不领情,那真是太不识好歹了。“去告诉三小姐,杨大学士的夫人送来了请帖,邀请我去她家的花圃参加赏花宴,让三小姐也打扮一下,和我一起去。”温大夫人吩咐道。

小丫鬟立刻跑去告诉温宁,温宁心里明白大伯母让她参加赏花宴的用意,但想到裴景珩已经订婚,她不再担心被人设计嫁给裴景珩,便答应了,起身换衣服。杨大学士性格豪放不羁,不拘小节,喜欢在自己家的花圃露天设宴,邀请亲朋好友一起赏花观景。他崇尚自然,赏花宴上从不摆放座椅,都是提前收集落花铺在地上,称之为“花茵垫”。

“这杨大学士真是别出心裁,这‘花茵垫’倒是别有一番风味。”温宁边换衣服边对丫鬟说。

温宁现在才刚成年,上辈子因为靖南侯府的寿宴,和裴景珩订婚后,她就不再出门了。现在还是她第一次参加杨大学士的赏花宴,看到的一切,都觉得非常有趣。温大夫人带她来,自然是想让她在别人面前露脸,如果哪位夫人看中了温宁,说不定还能有一段好姻缘。“三小姐,你看这花圃布置得多美,杨大学士真是用心了。”丫鬟赞叹道。

虽然温宁不喜欢温大夫人这样做,但她寄人篱下,不好过多违抗温大夫人的意思,只能任由她带到大学士夫人那里,让人评头论足。温家的背景摆在那里,想要越过五品官嫁给贵族人家,恐怕不容易。

但如果从京官中挑选,还是可以找到一两个合适的人家。“三小姐,你看那边的公子,听说是新晋的进士,家世清白,或许……”丫鬟低声说道。

裴景珩的婚事成了京城贵女们的心头大患,一时间,各家的夫人小姐们聚在一起,议论的焦点都转移到了柳依依身上。得知柳依依今日也会与定远侯府的千金裴沉鱼一同出席赏花宴,夫人们和小姐们哪里还有心思去关注温宁,她们的目光全都聚焦在柳依依身上。温宁倒是乐得清闲,趁机从热闹的花丛中抽身,沿着杨府的溪流慢慢踱步。

裴景珩本在溪流对岸和靖南侯世子等人聊天,听到世子哀叹自己被人设计娶了毒妇,他不由挑了挑眉。这时,一抹淡紫色的烟霞从对岸飘来,裴景珩的目光随之被吸引。

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身着烟紫色的纱衣,如同风中精灵般穿过花丛,从岸边渐行渐远,那不是他前世的前妻温宁又是谁?宴会尚未开始,宾客们大都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着家长里短。只有温宁独自一人,步履匆匆,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计策。

靖南侯世子也注意到了温宁,见她步态轻盈,容颜清丽,不禁感叹:“世间美女如云,怎奈我偏偏遇上了林氏。”

裴景珩听到这话,轻蔑地冷哼一声,温宁外表看似温柔贤淑,实则与林氏有何区别?他随即对靖南侯世子说:“世间攀附权贵的女子多如牛毛,何必动怒?大不了婚后找个借口休妻,总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休妻?谈何容易。”靖南侯世子一想到林氏就头疼,她既然能设计嫁入侯府,难保没有其他手段。

万一自己再次中计,让她生下一儿半女,那想休妻都难了。“最好的打算,也不过是再纳两房美妾罢了。哪像侯爷你,娶了心上人,还听说嫂夫人是个大美人。”

裴景珩听到这话,嘴角微微上扬,心中暗想,若非自己早有准备,现在痛斥毒妇的可能就是他了。

温宁并不知道自己已被裴景珩看到,她闲逛了一圈,本打算从桥上过去,再转一圈就回温大夫人身边。

可当她看到垂柳丛中人头攒动,且多为男子,便直接转身原路返回。不料半路上遇到了熟人,是定远侯府的小姐裴沉鱼和表小姐柳依依。

裴沉鱼似乎又在哪里受了气,脸色阴沉,一边扯着柳枝,一边叽叽咕咕地对柳依依抱怨着什么。

柳依依则显得有些尴尬,双手绞着帕子,站在一旁默默听着,没有回应。

温宁远远看着,都替柳依依感到心疼。柳家虽然有天子指派的柳通判,但终究比不上世袭的定远侯府。柳依依入京后,尽管有老夫人撑腰,但为了讨好裴景珩和裴沉鱼,私下里没少受委屈。

裴沉鱼,因为老侯爷早逝,老侯夫人和定远侯对她宠爱有加,养成了她那嚣张跋扈的性格。在表姐柳依依面前,她更是毫无顾忌,稍有不满便口出恶言。

温宁嫁入定远侯府后,姑嫂之间的矛盾不断,但为了家族的和睦,温宁总是尽量忍让,只在裴沉鱼闹得过分时,才以侯夫人的身份出面制止。

裴沉鱼与柳依依的关系日益密切,她甚至多次公开表示希望柳依依能成为她的嫂嫂。

然而,当柳依依真的要成为她嫂嫂时,裴沉鱼的态度却变得微妙起来。温宁在一旁偷笑,她并不想与裴景珩有任何瓜葛,自然也会避开定远侯府的是非,于是她悄悄地躲在假山后,等待他们姑嫂二人离去。

裴沉鱼发泄了一通,拉着柳依依边走边说:“看看你这副没用的样子,别人贬低你,你就不能反击说她们没本事嫁进我们定远侯府?就知道哭,真是小家子气。走,我们去找哥哥,让他评评理!”

柳依依被裴沉鱼拉着手腕,试图挣脱,但未能成功,只好低声劝道:“好妹妹,这种小事没必要惊动表哥。她们说的也是事实,我们家的确不如你们家,但我和表哥的婚事已成定局,就当她们是嫉妒吧,随她们去说。”

裴沉鱼不满地说:“她们嫉妒你,怎么不去嫉妒那个林小姐?我看林小姐才是不要脸,竟然设局想嫁到靖南侯府。这些小门小户的女儿都是怎么想的,一个个自视甚高,都想攀高枝?你没听到她们在背后怎么议论你吗?”

“这等风言风语,倘或传扬出去,落到靖南侯府众人耳中,往后叫他们定远侯府和靖南侯府如何自处?‘这等混账话,你从何处听来的?谁告诉你林家小姐想要设计嫁的是本侯?’”裴景珩的声音突然响起,他甚少对裴沉鱼严词厉色,裴沉鱼乍见之下,顿时有些惶惶然,牵扯着柳依依的衣袖怯怯道:“我是从温大夫人那里偷听来的,她……她和大学士夫人商量着要给女儿定亲,就顺嘴提了一句,我听她那意思要不是哥哥你和表姐成了婚,她倒是也想让女儿效仿林小姐设计哥哥你呢。”

温大夫人?温家长子温瞻的妻子,温宁的伯母?裴景珩毕竟是与温家结过亲的人,知晓温家的情况,温瞻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其中大女儿已经嫁出门,小女儿尚未及笄。温瞻的次弟没能中举,只是个秀才,膝下也只有一女,亦早早嫁出了门。如今温家留在身边还能够谈婚论嫁的,便只剩下温家三子的女儿温宁了。

温宁失去了双亲,现在依靠着温瞻夫妇的庇护生活。温大夫人为她的婚事操心,本是情理之中的事。但裴景珩疑惑的是,温大夫人是如何得知林氏有意算计嫁给他?回忆起他与温宁和离的那天,温宁曾对他说,自己和他一样,都是身不由己,嫁入定远侯府并非她的本意。难道,靖南侯府寿宴上的事背后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秘密?“你还听到温大夫人说了什么吗?除了大学士夫人,她有没有对其他人提起过林氏想要算计嫁入我们定远侯府的事?”裴景珩问道。

裴沉鱼摇了摇头,回答说:“当时只有大学士夫人和温大夫人在场,没有其他人。我因为表姐被人嘲笑而生气,拉着她正好路过,偷听到了几句。不过,温大夫人知道你已经有婚约了,她已经打算让女儿嫁去平西侯府当老侯爷的继室了。”

平西侯已经五十多岁,而温宁才刚刚及笄,这样的两个人怎么可能结成夫妻?温家为了攀高枝,真是连脸面都不顾了。如果温宁同意这门亲事,那她还是那个攀附权贵的人,裴景珩刚才还在想她可能有难言之隐。裴景珩的脸色变得阴沉,他不想再听这些烦心事,也不想管温家如何嫁女。他让柳依依把裴沉鱼带回女眷那边去,并嘱咐她好好照顾裴沉鱼,不要再与人发生口舌之争。不久,他又回到了靖南侯世子他们身边,继续聊着他们男子的仕途经济之事。一场赏花宴,宾主尽欢,只有温宁心事重重。她不便打听大伯母将她的婚事定在了哪里,只是行动举止更加谨慎小心,不敢轻易答应与温大夫人同行。巧的是,不日就是温四小姐的及笄礼,温四是温大夫人亲生的女儿,及笄礼又是女儿家最重要的礼节,温大夫人便将注意力从温宁身上转移到了温四那边。这天,温大夫人准备好了发笄、发簪、钗冠等物品,并请来几位世家交好的夫人担任正宾、赞者、赞礼、摈者和执事,温宁和其他三姐妹也早早换好了衣服,只等吉时一到,就为温四举行笄礼。没想到这时有人上门提亲,要娶温家的女儿,让温大夫人吓了一跳,忙让人出去询问,来提亲的人竟然是已故户部薛侍郎的独子薛怀悰。温大夫人听到来人的名字,这才想起来。前户部侍郎薛益曾是她丈夫温瞻的上司,也是同门师兄弟,两人私交甚好,曾约定过如果一人得男,一人得女,就结为儿女亲家。不久后温瞻先得一女,几年后薛益才得一子薛怀悰,本以为这门亲事就此作罢,没想到温大夫人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儿,便定下了薛怀悰与温四的娃娃亲。原本薛益的官职比温瞻高一级,这门亲事在温大夫人看来非常理想。但天有不测风云,薛怀悰刚到志学之年时,薛侍郎突然染病,一病不起,就此离世,留下薛怀悰和寡母艰难度日。那时温大夫人就想退了与薛家的亲事,是温瞻说薛大人尸骨未寒,这样做不道德,她才作罢。之后家中事多,又逢温家老三夫妇意外身亡,温大夫人忙得不可开交,竟然把定亲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而今薛怀悰找上门来,她才惊觉自己晚了一步。看着满堂宾客,她委实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女儿许了个落魄人家。

可要是把人撵出去,过后提起,难免落人口舌。

温大夫人进退两难,在屋子里与老夫人和温瞻商议许久,终是狠心想要借口污蔑薛怀悰是个无赖,把人赶出去,哪怕背地里被人骂两句,也好过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她开了门,就要出去叫家丁来撵人。

却见温宁急匆匆走过来,牵住她的手,将她牵回屋中,便双膝着地跪在了她面前:

「大伯母莫要心忧,我愿意替四妹妹嫁去薛家。」

「你!」

温大夫人呆住了,她虽不想女儿嫁去薛家受苦,但也没想过要把温宁推出去,薛家那般人家,于温家毫无助益之处,温宁为何自讨苦吃?

温宁岂不知温大夫人的打算?

但她也有自己的打算,当年她被设计与定远侯府缔结婚约后,再回温家参加温四及笄礼时,就曾见过薛怀悰,知薛怀悰并没有温大夫人想得那般不堪。

薛侍郎在世时候,就多有廉洁之名,薛怀悰秉承父志,为人正直,有勇知方。

之所以会选择在温四及笄礼登门提亲,一则及笄是女子许嫁之龄;二则薛怀悰母亲病重,急于在生前看到薛怀悰成亲,薛怀悰侍母至孝,又重信守诺,所以才会到温家来。

温大夫人若是通透之人,大可以对薛怀悰明说,当日两家缔结娃娃亲不过口头为之,她不认,薛怀悰也不会赖着不走。

但温大夫人爱女心切,偏要把事情往坏处想,这才想出个馊主意,竟说薛怀悰无赖,故意到温家攀亲,使人将薛怀悰打骂走了。

却不想,薛侍郎为官多年,人虽逝去,到底还有亲朋故旧在,眼见温大夫人如此无礼行径,多有讥讽之言。

甚至有看不下去温家嫌贫爱富的清流官员,在朝堂上借故参了温瞻一本,以致温瞻官声日下,晋升之路更加艰难。

便是温宁,当日也颇为可怜薛怀悰遇人境遇,见他衣着破旧,想是一路辗转奔波,便背着人使二门外的小厮给他送了些碎银做回程路费。

此后,再见薛怀悰,是在她嫁去定远侯府做了侯夫人参加宫中庆宴,薛怀悰进士及第,披宫袍戴宫帽,倒是个模样周正的好儿郎。

这般清朗人物,这样俭朴人家,温宁私以为与其自己在温家任由人摆布,婚姻未卜,倒不如嫁给薛怀悰。

如此一来,大伯母不必因忧心温四的婚约而使温家声名受损,她自己也不用时刻提心吊胆会被大伯母塞去给老侯爷当继室了。

温大夫人和温瞻听罢,思量片刻,也觉得温宁替嫁是上上策。

只是温宁父母双亡,婚姻一事还需得有个名堂。

温瞻当即便决定,将温宁过继到温大夫人名下,以后他和温大夫人便是温宁的父母,嫁妆除却温宁生身父母留下的产业,他和温大夫人亦会给她再添一份。

于是,温大夫人便让人把薛怀悰请进门,当着满堂宾客,宣告温家双喜临门,寻人合了八字,将薛怀悰和温宁的婚期亦定在了六月底。

同日,定远侯裴景珩迎娶柳依依为新妇,京中达官贵胄多去定远侯府喝一杯喜酒,就连宫中也颁下了不少赏赐。

至于温宁出嫁,因温瞻官位不显,薛家地位也不比往昔,是以并不大为人知晓。

裴景珩自忙于婚事后,于外界就不大关心了,待柳依依进门,他便心无旁骛,专一在仕途上钻营。

因他提前三年知晓了结局,是以在德光元年九月废太子一事上,当初因功封侯的四大家倒了两家,只有定远侯府和平西侯府岿然不动。

德光二年,平西侯府因参与党争,牵连入狱,四大侯府便只剩下了定远侯府。

当今天子是太祖的胞弟,太祖死后以兄终弟及之故登上了宝座,他兄弟二人当初都是倚仗军队起家,因此立国之后最忌惮的也是那些坐拥兵马的功臣。

如今见得四大侯府裴续倒台,偏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定远侯行事妥当,从不结党营私,且还主动交还了兵权,天子龙颜大悦,追封老侯爷为定国公,定远侯府改为定国公府,将裴景珩擢为御史中丞。

裴景珩一时名声大噪,朝野内外皆知其是御前红人,定国公府在京里亦是风光无两。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裴景珩本就生得仪表不凡,再有权力加身,益发尊养处玉质金相之气来。

待得春闱过后,似他这样轻的年纪,竟也有了门生故吏。

这日下朝,御史台的几位下属同僚思量明日休沐,左右无事,便相约着去郊外游园畅饮,把今年新进的几位监察御史一起喊来,权当接风洗尘。

几位监察御史能有机会同上峰和前辈打交道,多是欣然赴约,独有一人推辞不去。

裴景珩得知好奇起来,便问不去的是谁,可巧有一人与那人师出同门,又是同日考中的进士,便回道:「薛怀悰家中老母身患顽疾多年,恐家里人照应不周,是以寻常宴饮他都是不去的。」

薛怀悰?这名字倒是有些耳熟,裴景珩把前后两世里都想了一想,忽又问道:「可是已故户部侍郎薛益的儿子?」

旁人笑道:「中丞大人好记性,薛怀悰的确是薛益之子,今年刚及弱冠,就中了进士,足可慰薛侍郎在天之灵了。」

裴景珩点点头,薛益的清廉曾满朝周知,他父亲在时也多夸其虽身在户部,却有言官之志,他的儿子想来是不会差到哪里的。

年刚弱冠,那便算是少年及第,这样的人才,如若能和他妹妹结亲,往后倒也不失为他的左膀右臂。

于是,他试探着打听了薛怀悰的情况,旁人便道:「说来薛贤弟身世虽然坎坷些,但到底有福泽傍身。听闻去岁他母亲病重,眼看着就要不行了,便欲薛贤弟娶个媳妇回来再过身。薛家自薛侍郎过世后,落魄了好些年,薛贤弟那时又不曾有一官半职傍身,都以为娶妻之事要不了了之。不承想这薛侍郎在世时,竟曾与吴兴温家定过娃娃亲,薛贤弟上门求亲的时候,温家二话不说就把女儿嫁过去了。当年薛母就病好了泰半,等到今年初薛贤弟考中了进士,薛母的身子就越发好了,就是心口的顽疾还需得时时吃药伺候着。」

吴兴温家,裴景珩再熟悉不过了,听到薛怀悰娶的是温氏女,他掐算了一回,便道:「想来与薛怀悰定亲的是温家四小姐了。」

旁人听闻,摇了摇头:「好像不是四小姐,我记得薛贤弟提过一嘴,说是他夫人在温家姊妹中行三。」

温三小姐?薛怀悰娶的是温宁?

这怎么可能,他活了两世,从来没听说过温宁和薛怀悰有过婚约,定过娃娃亲。

「你没有听错,薛怀悰娶的是温家三小姐?」他追问着道。

旁人肯定地点了一点头:「没听错,三和四是万万错不了的。」

裴景珩双目微张,好个温三小姐,好个吴兴温家,居然敢在已定婚约的情形下去算计他!当他裴景珩是什么人了!

「去,找个人带话给薛怀悰,就说明日本侯在家中设宴,特请他来赴宴!」

天子脚下之地,可谓寸土寸金。

薛家在京中原还有些根基,只是薛侍郎病故时,薛怀悰年纪尚小,其母也抱恙在身,是以薛家光景一落千丈,支应不起那么多花销,薛怀悰便与母亲搬到了民巷中租房住下。

温宁嫁过去之后,自然也随同夫婿住在了民巷里。

初时,薛怀悰还担心她住不习惯,但没想到,温宁于身外之事上并不大计较,相反她倒是甚能自得其乐,将一处不大的民房收拾得井井有条,鸟语花香。

薛怀悰赶到家中的时候,正见温宁和随身陪嫁的丫鬟站在檐下,给花浇水。

他便走上去接过丫鬟手中的水壶,一面浇着花,一面同温宁说话。

先是问过了他母亲的情况,得知刚吃过药歇下了,薛怀悰点点头笑道:「母亲是极怕吃苦的,寻常喂药总要哄她三四遍,颇是辛劳。下回若要喂药,大可等我回来再说。」

温宁莞尔,不过是喂药而已,这点子事情她还是做得来的。

且她自嫁入薛家以来,薛夫人的身子已经好了许多,并没有她多操劳的地方。

薛夫人也不似她之前的婆母老侯夫人,光看面相,就甚是慈眉善目。

兼之她当年不嫌薛家落魄,毅然决然嫁给了薛怀悰,薛夫人感激在心,对她十分友好,自身能走动的时候,还会帮她搭把手做些女红。

反是薛怀悰,他才中举,刚在御前领了差事,当先要紧的是先办好差,家里头的事能不叨扰他就不叨扰。

说到差事,薛怀悰倒是想起来:「明日休沐,本该如约带你和母亲去郊外玩上一日的,不巧中丞大人说明日要在家中设宴,特地托了人来告诉我,想来明日我要违约了。」

薛怀悰现如今领的是御史台的差事,御史中丞是他的顶头上峰,上峰亲自邀约,他自然不能不去。

只是,温宁自打嫁入薛家之后,忙着打理家务照顾婆母,许久未曾听闻外头的动静了,便问薛怀悰:「中丞大人打算在哪里请客?是单请你一人,还是诸位同僚都去?」

薛怀悰道:「之前的中丞大人调往别处去了,现如今的中丞大人是新上任的,便是当下的御前红人定远侯,他既是说在家中设宴,那必定是在定国公府了,应当不是单请我一人。」

定远侯?

温宁有一刹那的怔忡,她已许久不曾听过这个人的消息了,亦有许久不再将这人放在心上。

想不到兜兜转转一圈,这人居然成了她夫君的顶头上峰。

可她记得,定远侯裴景珩没当过御史中丞呀,最多也就当过殿前副都指挥使。

遂问薛怀悰:「定远侯这般年纪,也可做到御史中丞吗?」

薛怀悰一笑:「旁人都是以貌取人,你什么时候以年龄取人了?定远侯年纪虽轻,但为人处世却极为稳妥,去岁废太子一事与今年党争案,平西侯他们或多或少都有牵连,唯独定远侯洁身自好,不失其操,官家见了岂有不爱之理?这样的人做御史中丞,倒也合宜。」

裴景珩洁身自好、不失其操?

温宁与他做过一世夫妻,最是明白,这样的八个字放在谁身上都合适,唯独放在裴景珩身上不合适。

他可是最会于官道上钻营的人,当初只因定远侯府老侯爷去世得早,他恐定远侯府受人欺压,上上下下没少打点。

废太子一案他虽是没被牵连,可她知道那是裴景珩抢先依靠了琅王,才侥幸躲过了一劫。

至于琅王后来被查出有谋逆之心,定远侯再弃琅王,转投瑨王的事,就更不消说了。

这般人物做到御史中丞,温宁不由得替薛怀悰捏一把汗,扯住他的衣袖叮咛:「上峰请你赴宴,不去不妥,但去了也须得记得,不该说的话千万不要说,不该办的事千万不要办,尤其事涉宫中,更要千万小心小心。」

她说得如此郑重,以至于薛怀悰都不太敢同她嬉笑了,便反握住她的手道:「夫人说的话,我都记下了,明日宴请,我去去就来,必不在侯府过多耽搁,你若是在家中无聊,就同母亲先往郊外去,待我回来再去接你们。」

「嗯。」温宁点点头,明面上虽未再多言,内里却还是隐隐感到不安。

她总觉得重回三年前之后,有些事和她经历过的不一样了,她竟不敢过多预料将来会发生什么,就如她没有料到裴景珩会变成御前红人,当上御史中丞。

翌日一早,她送了薛怀悰出门,再三叮嘱一遍后,才目送着薛怀悰坐上骒马往定国公府方向去了。

定国公府门外,早有小厮得了裴景珩的口信,站在廊檐下等着了,一看薛怀悰来,忙把他请进门内。

薛怀悰眼见小厮如此,还当是自己来得晚了,跟在小厮身后匆匆赶到设宴的花厅,抬眼一瞧,花厅里就坐了裴景珩一个人。

他一时愣住,待得回神,忙躬身给裴景珩行了礼。

裴景珩自薛怀悰一进来,眼睛就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了。

见他行止端方,进退有度,身量颀长,眉眼清亮,倒是生了副探花郎样貌。

这样的人,倘或没有婚约,春闱中举之后,各家权贵势必要在榜下捉他为婿,偏他早有婚约,且约定的还是温宁。

裴景珩想到此处,面色就不大好,随意摆摆手示意薛怀悰坐下,便让人上了酒菜:「今日休沐,御史台的大人们原说好要一道出外游园畅饮,本侯不耐远行,就没有去。听说你也没去,就把你叫来,闲话些家常。听说你今年刚及弱冠,本侯倒是虚长你几岁,若你不嫌,今日大可不必将本侯当做御史中丞,只当做是你的兄长,快请坐下吧。」

他话是这样说,可薛怀悰岂敢真的拿他当做兄长?道过了谢,方倾身坐在裴景珩对面。

裴景珩斟满了酒,递一杯到他面前,看他双手接了,方同他闲话了几句家长里短。

须臾,貌似无意问道:「本侯那日在御史台见到你,还思量着要给你说门亲事,却不想你已于去年成婚了,不知娶的是谁家姑娘?」

薛怀悰道:「不敢让大人费心,小可娶的是户部员外郎温瞻温大人家的三小姐。」

「哦?」裴景珩微微挑眉,「我与温大人同朝为官也有两三年,他膝下有一子二女,只是按照温家姊妹排行,他女儿可不是行三。」

薛怀悰闻言一笑:「大人所说不错,拙荆并非是温大人嫡亲女儿,而是过继到温大人膝下的。」

「那本侯怎么听说,你和温大人家女儿是自幼定的娃娃亲?温家除却温瞻,次子三子都不在京城,你们薛家可是从祖辈起就在京城里定居的。」

薛怀悰不想他把温家和薛家了解得这么清楚,虽不知他意欲何为,却仍是坦然相告:「是,拙荆幼时并不长于京师,而是长于姑苏,直到数年前岳父岳母亡故,才被温大人接到了京中。小可原先定的娃娃亲也不是拙荆,而是温大人府里的四小姐。」

裴景珩抿唇,自己料得果然不错,与薛怀悰定亲的本该是温四才对。

薛益原是户部侍郎,温瞻是户部员外郎,这样的两家人定下娃娃亲,才在情理之中。

而温宁……

裴景珩垂眸想了一想,温宁少时父母双亡,进京之后只能依靠温瞻夫妇生活。

温瞻的那位夫人他是见过的,眼皮子短浅,行事无章,若薛侍郎还在,薛怀悰与温四的这桩婚事,她定是喜闻乐见。

而今薛侍郎不在,薛家也今非昔比,她极有可能为了亲生女儿,把温宁李代桃僵嫁去薛家,

想必温宁心里一定恼恨极了吧?

裴景珩想到此处,不由对温大夫人显出几分鄙夷,也对薛怀悰抱了一丝同情:「以你如今的前途,厮配那温四小姐,应当绰绰有余。眼下料那温大夫人在家中定是悔青了肠子,当日为何不将女儿嫁与你,却偏偏要拿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搪塞你。」

薛怀悰听他这般说,当即摇了摇头:「大人料得错了,小可这桩婚事并非大夫人强求得来,而是拙荆自愿替嫁。」

「自愿?」

裴景珩执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似温宁那样喜好攀权附贵的女子,会自愿嫁入落魄清贫的薛家?

他深以为是薛怀悰是为着顾全薛温两家颜面,才会这么说,是以笑了一笑。

薛怀悰年少及第,何等精绝人物,一见裴景珩如此,便知他不信。

若事关他清誉,裴景珩不信便也罢了,但事关温宁,他总怕旁人会误解她,故而接着说道:「不怕大人笑话鄙某自夸,拙荆虽是女子,然而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婚嫁当日,拙荆便对鄙某言明,她不是与我定下娃娃亲的温四小姐,而是过继给温大夫人的温三小姐。拙荆说,若按薛温两家的约定,原不该以她替嫁,但她们温家向来兄弟一体,姐妹一心,她父母双亡之后是温大人收养的拙荆,于拙荆有再造父母之恩。温四小姐虽说已及笄,但因年纪尚小,且在家中颇多疼宠,如若将温四小姐嫁入我们薛家,只恐她照应自己都不周全,更遑论是照应我家阿母了。是以,为全薛温两家婚约,亦为了报答温大人和大夫人的养育之恩,拙荆便自愿替嫁到了我们薛家。这般有勇有谋、忠义两全的女子,能娶她为妻,是鄙某三生之幸。」

「呵。」裴景珩轻抿了一口薄酒。

看薛怀悰这模样,倒不像是在说假话,难道温宁当真是自愿替嫁到薛家的?

可她为何要这么做?纵然她父母已经亡故,媒妁之事须得温瞻夫妻安排,但她若是不愿,大可以再寻个机会嫁个好人家,不说嫁到他们定远侯府,却也不必嫁到薛家受清贫之苦。

尤其是她嫁入薛家的时候,薛怀悰尚未及第,焉知薛家几时能恢复过往荣光?

裴景珩有些猜不透温宁的心思了,但薛怀悰都这么说了,他便也就此作罢,深以为当初既是温宁没有与薛怀悰定过娃娃亲,便也不再拿婚约一事拷问薛怀悰了,遂将话题转向了别处。

温宁在家中久等薛怀悰不来,又不知裴景珩邀请他们过府赴宴都说些什么,心中不免有些忧虑,也没心情再往郊外游玩了。

直待傍午时分等到薛怀悰回来,听他说及裴景珩只是拉着他说了些家常,还提到了他的婚事。

定国公府眼下可谈婚嫁的只有裴沉鱼,薛怀悰的才貌在新科进士中算得上出众,裴景珩若问起他的婚事,想必是要给自家妹妹找郎婿呢。

没有事涉王公,就是万事大吉。

温宁放宽了心,照旧如常料理家务不提。

如此平静了些时日,一晃月余已过,薛怀悰领了薪水回家,当先就把银两都交付到温宁手上。

温宁当初为温瞻夫妇解决了后顾之忧,且因她的替嫁,给温家带来了不少好名声,外界提起温瞻,都说他重信守诺,不因薛家落魄而嫌贫爱富,乃官中清流人物,故此在朝野之中颇有些口碑,连带着温四也许到了好人家。

温瞻夫妇大喜之下,对待温宁越发友善,除却嫁出门时添的嫁妆,平日里生怕她日子过得清苦,也时常遣人周济她些许。

待得薛怀悰中了进士,赏了官职,薛温两家往来就更密切了。

温宁与温家上下,真就如同她所说那样,兄弟一体,姐妹一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会儿见薛怀悰把薪水如数交过来,温宁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你初初为官,应酬打点都少不了银子,家中用度自有我操持,无须你费心,这些钱你还是自己留用吧。」

薛怀悰不依,坚持要她收下:「既是做官,自然要做好官,夫人见过哪个好官拿银子应酬打点的?这钱还是留着自家用吧,你的那些体己留待你买些珠钗裙袄,我瞧你这两年都没添新衣。」

温宁的陪嫁丫鬟闻言掩着口笑,当日她家小姐说要替嫁,她还担心所嫁非人,这回看来她家小姐是嫁对了。

温宁被丫鬟笑得满面羞红,不好再与薛怀悰推托下去,便接过银两收起来。

薛怀悰这才说回正事:「我听同僚说,北街那边新开了一间瓦子,占地深广,里头不仅有相扑、蹴鞠,还有新出的杂剧。之前因为忙于差事,没能带你和母亲出去游玩,明日休沐不如我们去听杂剧吧。」

勾栏瓦舍,向来都是男子去得多,温宁也只在传言中听闻过里头的好玩之处。

见薛怀悰要带自己去,一时犹疑:「你去便罢了,我也能去吗?」

薛怀悰不以为然:「怎的不能去?女子与男子一样有手有脚,有耳有目,缘何男子能去的地方女子不能去,男子能看的杂剧女子不能看?」

温宁心动起来,她少年时随父母远居姑苏,因父母膝下只她一女,是以对她颇多纵容,不仅请了先生教她读书识字,外出游玩也时常带着她。

她过惯了闲云野鹤一般的日子,本以为京中繁华富庶,必然要比姑苏还要有趣,哪里料到京中遍地是规矩,她竟连寻常出门都得循规蹈矩才可。

后来嫁到定远侯府,侯府的规矩就更多、更重了,吃穿用度都另有一套章程,她就像被套在了罩子里,一举一动皆不得自由。

而今嫁给了薛怀悰,万没想到还能有机会去瓦子里看杂剧,她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遂去问过薛母,薛母瞧她夫妻两个新婚不久,前番为了春闱,薛怀悰就和温宁分房了许久。如今中了举,又因事务繁杂,两人也许久不能一道出行。

难得薛怀悰明日有空,薛母便借口身子不适,推托掉了,让他夫妻二人自便。

温宁知其心意,越发觉得自己嫁到薛家是嫁对了,翌日晨起就另换了一身衣裳出来。

薛怀悰本在院中晨读,瞧见她出来,扭回身一看,当即愣在了原地。

只见温宁身穿一袭竹青色交领襕衫,如墨的长发用一缕同色丝带高高束起,脚踏皂履,手执折扇,一副文人士子装扮,竟显出别样清韵来。

温宁被他看得不大好意思,转了一转身笑道:「虽说母亲答应我可以与你同去,但你如今毕竟有官职在身,总不好因我落人口舌,所以我扮做了男子,旁人问起,就说是你的堂弟。」

薛怀悰让她说得连连失笑,瞧她这模样着实稀罕,也没再说什么,夫妻两个便携手出了门。

瓦子因是新开张,许多人都慕名而来,温宁和薛怀悰到的时候,人挤着人才能进门。

薛怀悰恐温宁被人冲撞,少不得要全心护她周全,倒没留神几位相熟的面孔就在离他不远处。

今日休沐,裴景珩在府中也无甚要紧事,正好瑨王、秦小公爷和安宁伯等人邀他一块来瓦子里看杂剧,他就掐着点儿过来了。

一进门,就看到薛怀悰在人堆里头左右支应,唇角不由一挑。

平日都说这薛怀悰极为顾家,每发薪俸都是一回家就交到其夫人手里,而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若真是把薪俸都交出去,又如何有闲钱来看杂技?

他有心要看薛怀悰神色,便顺着人堆往里走了一走,走到薛怀悰身后,才发现他怀里还护着一个小郎君。

裴景珩正待要找薛怀悰说话,忽见那前头的小郎君回过头来,对着薛怀悰一笑。

容颜秀雅清绝,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竟是薛怀悰娶回家去的温三小姐温宁!

温宁正在人堆里挤得热闹,回头本是想对薛怀悰说句玩笑话,不料一回眸就看到了一个不该看到的人。

她前世的夫君,现如今的御史中丞裴景珩!

她见裴景珩也看着她,心头不觉扑通一跳。

回头再一细想,她重生之后再没有见过裴景珩,想来裴景珩应当是不认得她的,她便转回身,只当自己也从来不认识他。

裴景珩重来一世,未雨绸缪这么久,从未料想过自己与温宁见面,会是在这等情形下。

她一个已为人妇的女子,如何敢到勾栏瓦舍里来抛头露面!

想当初她为侯夫人的时候,言行举止哪一样不循规蹈矩,这如今嫁到了小门小户里,就连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薛怀悰即便年纪尚轻,再怎么胡闹,身为朝中御史,也不该带着女眷到这些地方来嬉笑取乐,设若被人瞧见,成何体统!

裴景珩自觉自己作为薛怀悰的顶头上峰,有必要提醒他注意修身齐家,便扬起手中玉骨折扇,拍了一拍薛怀悰的肩膀。

薛怀悰正与温宁说着悄悄话,冷不丁被人拍中肩膀,忙侧身望去,恰与裴景珩撞个正着。

一见顶头上峰在此,他赶紧躬身抱拳便要行礼。

却被裴景珩半道上抬扇拦住,道是出门在外,不必那么多礼数,称呼他裴兄便可。

薛怀悰环顾四周,确实不宜在此地唤他一声「中丞大人」,便越矩叫一声裴兄:

「不知裴兄也驾临此地,实在幸会。」

裴景珩微微低眉,往他怀里看了一眼,片刻方指一指温宁问道:「不知这一位如何称呼?」

若换做别处遇见,薛怀悰定会拉着温宁,坦然介绍。

但这会儿是在瓦子里,温宁又是男儿装扮,他不好言明温宁身份,便照着来时对好的言词回复裴景珩:「这是我家中小堂弟。」

小堂弟?

裴景珩唇角微抿,他倒是不知薛怀悰写文章的本事不小,这信口开河的本事更是不小。

薛家人丁凋零,他父亲薛益那一辈更是只剩一枝独苗,哪里给他生出来的小堂弟?

「不知你这堂弟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可曾读书,可曾应举?」

薛怀悰本是想随意敷衍过去,不想裴景珩追着问到底,他平素里不是惯于扯谎胡诌的人,一时之间竟被裴景珩问住,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才好。

还是温宁语快一步,对着裴景珩轻揖一礼道:「薛三郎见过裴兄,我本居姑苏,去岁才入京,时年十六,读过几回书,识得一些字,不过尚未应举。」

薛三郎?好一个薛三郎,薛怀悰娶的好媳妇,信口开河的本事真是与他不遑多让。

裴景珩面色微沉,看着温宁道:「既是读过几回书,识得一些字,那便该知晓何为礼义廉耻。似你这般人物,在家中胡闹也就罢了,如何跟着你堂兄到这里来?」

他这话说得离奇,温宁颇有种被他看透了身份的错觉,但她来时对镜自照过,连耳垂都做了掩饰,应当没那么容易被人看出女儿身,便斗胆回了一嘴:「我与堂兄向来感情深厚,入京之后常是同吃同住,一道来瓦子里看杂剧,又有何稀奇?」

裴景珩想不到她这般牙尖嘴利,怔了一怔,还待说话,旁边薛怀悰忽而开口道:「裴兄,此事怪不得我堂弟,是我怕他在家中无聊,才带他出来瓦子里玩耍的。」

「就是有你这般纵容,她才会肆无忌惮。」

裴景珩委实看不惯薛怀悰对待温宁的态度,身为女子,本就该恪守女德,薛怀悰既入了御史台,不单要纠察百官过失,更要严于律己。

他便对薛怀悰道:「古人云交友在心,娶妻在贤,如今你两样皆无,往后又如何立足?若听得劝,还是速带你这女扮男装的堂弟回家去罢。」

温宁听闻,不由得和薛怀悰面面相觑,没想到裴景珩当真看出了她的身份。

不过,他这话说得也太欠妥当了。

何为娶妻在贤?难道就因为她跟着薛怀悰来瓦子里看杂剧,就不贤惠了吗?

可见他看人目光之短浅,怪不得他当年站错了琅王。

温宁心下冷笑了一声,禁不住扬起眉眼瞪着裴景珩:「我听说前朝时,女子不仅可以外出游玩,欢饮达旦,还可以入朝为官,封侯将相。当今我朝四海升平,富庶繁华远出前朝,裴兄却说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可称贤,意思是当今还不如前朝咯?」

这话裴景珩岂敢说,他是嫌命长了,才敢非议当今不如前朝?

也就是她温宁,仗着有薛怀悰撑腰,才敢不分好歹,胡说八道。

他怎么之前就没发现她这么有能耐呢?

裴景珩被温宁气得噎住,怒瞪她一眼,深以为自己乃朝中命官,不必要与她区区小女子一般见识,便甩下一句「巧舌如簧,其颜厚矣」,就不再搭理温宁和薛怀悰两个,扭回头看杂剧去了。

温宁也不想与他多费口舌,甚至是巴不得眼不见他心不烦,瞧他不回答,便也扭回头和薛怀悰一块看杂剧了。

今儿的杂剧演的是一出南戏,从浙江一带传过来的,京里甚少能看到,是以底下观众都看得无比认真。

裴景珩原也是喜爱杂剧的人,但因和温宁闹了一番口角,现下兴致全失,若非虑及瑨王他们还在,他都想甩袖子走人了。

偏生人潮拥挤不堪,他想去瑨王那边都去不得,正拉扯之时,忽觉触手肌肤温热滑腻,不似一般男子那样粗糙,分明是女儿家才有的。

而满场之中,能是女儿身的,只有温宁一人。

裴景珩眸光一暗,想不到温宁这般大胆,行事出格有伤风化不说,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勾搭他,她到底知不知道「羞耻」二字如何书写?

裴景珩越想越恼,眼看温宁的手背还在若有似无地擦着他的腕膊,他怒而低眉,正待要伸手拂开她,却见她垂在身侧的手中紧握着一把纸扇,纸扇的另一端牵在薛怀悰掌中,不时随着涌动的人潮轻轻晃动。

再观温宁,她一双妙目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的戏子,看都不曾看过他一眼!

京中六月入梅,淅淅沥沥的梅雨从六月中旬下到了七月初,还没下完。

天气不好,人的心情难免跟着受影响,御史台的御史们都觉得他们的中丞大人,近来脸色尤为阴沉。

前番因为党争,朝堂上百官吵了几回,御史台也跟着参了几回,可眼下党争都过去了,御史中丞还有什么事想不开的。

御史台的大小御史琢磨不明白,只得每天在裴景珩眼皮子底下提溜着小心办差。

裴景珩也不知自己近来怎的这般火大,看哪里都不顺眼。

先是定国公府一团糟乱,早说了要入梅,书房里的书、库房里的绸缎都该好生保护起来才是,结果他前儿一开书房的门,差点没被满屋子霉味熏晕过去。

想要换件衣服,绸缎上也满是霉渍。

他以为家中是换了管家,做事不仔细,问过才知道,管家还是那个管家,但因为侯夫人新进门,老夫人又苦夏,府里上下一时没人管事,这才乱得不成样子。

他不得不趁着休沐,自己把府中一应事务都安排下去。

家里的事便也罢了,台中的事也不让他顺心。

琅王眼看着就要东窗事发,偏有几个不长眼的老臣,揣着糊涂当明白,三番两次直言进谏,逼着官家立琅王为太子,御史台的侍御史们也跟着胡言乱语,搅和得整个朝堂不得安宁。

官家日子不好过,他这个御史中丞日子自然也不会好过,裴景珩能笑得出来才怪。

是日下朝,他看了一眼当日轮值的受事御史,问他今日可曾受理词讼。

受事御史摇摇头:「昨日薛怀悰轮值的时候,已把事情办得差不多了,今日并无甚要紧事。」

裴景珩已许久没搭理过薛怀悰了,除却在御史台上碰着时受他一礼,余外从不与他多言。

这回听受事御史说及薛怀悰,便顺嘴问他:「薛怀悰回去了吗?」

受事御史笑道:「刚才和李御史他们一道回去了,说来小薛大人真是娶了个贤妻呀,似他这般从八品的监察御史,能坐得起骒马就不错了,想不到入梅之后小薛大人的夫人恐他淋雨伤身,竟拿了体己出来租了辆马车。李御史有幸坐过一回,别看马车虽小,内里五脏俱全,吃的喝的都有,干燥又清爽,也不知他家夫人是如何做到的。」

薛怀悰的夫人自然便是温宁,裴景珩听到薛怀悰就不大耐烦了,听到温宁,更是烦不胜烦。

就那样一个流连勾栏瓦舍、抛头露面不知廉耻的女子,也可称贤?

哼,这帮没见识的腐儒,坐个马车也值得大惊小怪!

他轻甩衣袖,不再与受事御史多说,出了衙门登上马车。

刚坐下就觉得车里潮气逼人,再随手往旁边摸了一摸,却什么都没有摸到。

他记得他的马车里也是一向冬暖夏凉,车厢靠壁还摆放了一个暗格,暗格之中亦是吃的喝的都有,还有摆放妥帖的纸墨笔砚,怎么这会儿都没有了。

裴景珩蹙一蹙眉,半挑起车帷,问车夫:「近来有谁动过这马车里的东西吗?」

车夫闻言,赶紧摇着头回道:「禀侯爷,这辆马车是给侯爷专用的,老夫人和侯夫人她们要出门,府里自有八宝车和青轴车。」

这般说来,就是没人动过他的马车?

那他车里的东西……

裴景珩愣了愣神,忽地想起,前世的时候,他的马车里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有暗格有吃喝的。

他少年失怙,母亲老侯夫人因在老侯爷面前被庇护了半辈子,是以于操持家务上并不用心,有时他出门晚归,家中连个接应他的人都没有。

还是在温宁嫁进门之后,他的日子才过得轻便舒服起来。

早起有丁香馄饨、有各色茶点,晚归有莹莹烛火、有车马骡轿,他想要什么,只消在府里说一声,即刻就有人送到他跟前。

他本以为都是管家之功,如今细想,或许也有温宁的功劳。

裴景珩垂手握了握拳,即便温宁的侯夫人当得甚好,也改变不了她德行有亏的事实。

不敬婆母,不护小姑,她……还是不如柳依依的。

裴景珩在心里暗暗比对一回,仍是觉得自己当初没去靖南侯府是对的,要不然他眼下虽不为家务事烦心,却还得受尽母亲唠叨和幼妹抱怨。

这般一想,他心下又平和起来,回府之后也没去见他母亲,径直往房里找柳依依去了。

甫一进门,就看柳依依拿着花冠,正对镜理云鬓。

他含笑上前去,替她扶好了花冠,问道:「这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柳依依看着他来,忙起身摆弄着花冠给他看:「这是京中最新时兴的用彩帛像生花做成的花冠,一顶冠子须得纹银一百两呢,好看吧?」

一百两才得来的花冠,自然是好看的。

只是……裴景珩看了一眼她桌子上的妆奁,那里头已经有好几顶冠子了,个个所需不菲,他们定国公府虽说不缺银两,可也不能这般花费。

再则,宫中尚俭,他又领着御史台的官职,若自家夫人这样奢靡,往后他又该如何纠察百官?

裴景珩掀了衣摆坐下来,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圆桌上放着的一套茶盏,委婉地提点柳依依:「我记得你从前不大喜欢这些东西,平日戴着的那些珠钗就很好,且你身柔体弱,这些花冠戴在头上未免显得头重脚轻了。」

柳依依出身不显,她母亲生前因为只生了她一个女儿,母女两个本就不大为柳通判所喜,柳通判宠爱的是给他生了庶长子的姨娘,是以在吃穿用度上颇为苛待柳依依。

后来柳依依母亲病故,被姨母接进定远侯府,见裴沉鱼吃的穿的样样精致,心中别提有多羡慕。

如今自己时来运转,做了侯夫人,夫君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定远侯府又升做了定国公府,食邑俸禄比她们柳家不知高出多少,她终于可以买自己喜欢的珍宝首饰,衣裳裙袄了,心中岂能不喜?

现下对镜抚着花冠,越看越开心,哪里听得出裴景珩言下之意,只道:「京中那些贵人小姐都这样打扮,沉鱼妹妹也刚买了一顶珠钗冠,我若是不戴冠子,倒显得我不合时宜了。」

这有什么不合时宜,往年温宁做侯夫人的时候,也没见她戴了满头冠子,京中那些贵人还不是一样当她是侯夫人。

况且,他现下是御前红人,柳依依的身份,比之温宁那会儿更加贵重,大可不必再用这些身外之物来增光添彩。

裴景珩有心再说两句,但看柳依依正在兴头上,而他方才想到温宁已是不对,只好叹口气,借口还有事就往书房睡去了。

如此又过了半月,终于雨过天晴,官家被老臣们唠叨了一个梅雨季,也肯松松口要立太子了。

朝野上下都跟着轻松起来,外出游玩吟诗颂对的人多了,少不得要闹出些乱子。

御史台近日便受了一桩词讼,有人举报杭州通判所作诗词中多毁谤朝廷新政之语。

诉状递到台狱,几个监察御史一看事涉高官,不敢擅专,就连卷宗带诗词,足有半人身高,呈到了裴景珩面前。

裴景珩翻看了两眼,杭州乃是上州,杭州通判本也是天子直派,而今他不说谢恩,反在谢恩表里夹带私货,嘲讽新政,这可谓是件大案了。

裴景珩当即让几个监察御史和侍御史都留下来,一页一页翻看诗集和谢恩表,力求查出每一处隐喻。

这一折腾,至晚也没能结束,几个监察御史饿得肚子咕咕叫,随同监察御史一道留下来的薛怀悰听见,便把身上的香囊取下来,抬起头说道:「来时我家夫人恐我今日轮值,吃饭不便,捎带了些糕点给我。几位大人忙到现在想必都饿了,不嫌弃的话,这些糕点分下去吃了吧。」

监察御史们听闻,都笑起来,一面伸手来拿糕点一面道:「弟妹做的糕点风味独特,不比寻常,吃过一次就忘不掉,哪里会嫌弃?就怕我们吃了,你没的吃,回去后弟妹要心疼了。」

薛怀悰一笑,拍拍右侧道:「这边还有呢。」

说时,起身把右侧里的香囊也取下来,递到裴景珩面前:

「大人也将就吃一点吧。」

裴景珩垂眸看着他手中的香囊,不比一般香囊用五色丝线缠成,这个香囊是用几块碎布织就的,上头坠以流苏收口,中间没有搁置香料,而是放了几块糕点。

这般做法,他只在前世里见过。

这种香囊,他也只在前世里佩过。

而今,却是薛怀悰拿了过来,裴景珩默不作声伸出手,从香囊中取出一块糕点,慢慢放入口中,轻咬一口,竟吃到了久违的熟悉味道。

温宁生于姑苏,长于南食,与北食的咸鲜不同,她做的糕点总偏于江浙一带的甜润口味,且甜而不腻,润而不干。

几块糕点,几乎是瞬间被御史台瓜分个完全,薛怀悰自己也只得了一块。

裴景珩吃完,心里虽是还想得厉害,却只能止住,叫了人来,命他去外头以做南食出名的金家铺子再买一些糕点来。

由是忙活了几天,除却谢恩表一开始时显露的两句违逆新政的诗词,余者皆无所获。

裴景珩上报到御前,官家看了两眼就搁置到了一旁,显是未曾放在心上。

此时正逢新法试行,臣工之间政见不合多是常事,在官家而言,这两句诗词算不得什么。

御史台白熬了几个晚上,几位监察御史熬得两眼通红,早想着回家好生休息了。

思及过两日休沐,遂一处商量去哪里喝喝酒散散心,薛怀悰照旧推辞不去,旁人便笑道:「只一日而已,听闻薛伯母身子已经大好,弟妹在家想来照应得过来,咱们早去早回。」

薛怀悰摆一摆手,此番倒不是为了照顾他母亲,而是休沐那日适逢他的生辰,家中必是早有安排了。

几位同僚听说,「哎呦」一声,纷纷给他提前道贺,说着说着,干脆提议不妨一道去薛家聚聚,既是为薛怀悰贺寿,亦是散心了。

薛怀悰思量自己年纪还小,本不欲因为生辰一事大动干戈,无奈几位监察御史都这么说,他不好再推了人家好意,便一一答应下来,回去之后少不得要同温宁说了。

温宁倒是不嫌麻烦,她于持家很有自己的办法,听说薛怀悰的那些同僚要来,便把之前的安排都推翻了,重拟了单子,另置一桌菜肴预备宴请。

监察御史们都是尝过糕点的人,早就盼着能到薛家再尝一尝温宁的手艺了,等不及休沐,就在前一天下朝时拉住了薛怀悰再三叮嘱,务必要吃到温宁的拿手好菜。

他们三不五时聚在一处嘀嘀咕咕,裴景珩从台中出来的时候,就觉出不对劲来,便抓住了身边路过的一位主簿问道:「他们几个在说什么呢?」

主簿望一眼薛怀悰,躬身笑回他道:「明日是小薛大人的生辰,李御史他们说是要去薛家给小薛大人庆贺呢。」

「哦?」裴景珩松了手负于身后,这等事怎的没人叫上他?

主簿听他问起,笑痕越发深了:「大人身份何等尊贵,怎能叫大人去给下属们贺寿?李御史他们也就是借个由头,趁休沐日出去玩闹一回罢了。」

裴景珩没再说话,冲那主簿摆一摆手,便上马车回府去了。

翌日,国公夫人得了贵人的请帖,一早就带着柳依依和裴沉鱼出门做客去了,府里便只剩下裴景珩一人。

他在院子里四处转了转,又到书房翻开书看了两眼,随后起身到池塘边喂了一会儿鱼食,怎么着都不甚舒心。

跟着他的长随看他百无聊赖,便想着法子讨好他道:「侯爷若不想在府里的话,不如出门走走,咱们外头新开了好几间铺子,侯爷要不要去看看?」

左右闲着也是闲着,长随这样说了,裴景珩果然动了出门的心思,坐上马车到那铺子里一瞧,有卖胭脂水粉的,有卖笔墨纸砚的,还有卖彩绸锦缎的。

他在铺里转了一圈,忽而指着那一套笔墨纸砚,让人包裹了起来放到车上,又挑了两匹淡如烟霞的绸缎,一并放到车上,才指挥着长随去郊区民巷。

休沐无事,一众监察御史便早早都往京郊来了,先是在外面游玩了一圈,而后才到薛家。

这会儿人来得齐了,正坐在院中花架底下,围桌畅饮。

温宁不负众望,做了几样拿手菜,桂花糯米藕、葱包桧儿、什锦豆腐涝。

用的东西都不贵重,做出来的却是江南美食,北方鲜少吃得到。

几位御史吃得胃口大开,适逢盛夏,为了给众人消暑,温宁还仿着前朝流传下来的宫中御膳做法,做了一道「清风饭」。

她见众人酒已饮至半酣,思量也该将「清风饭」端上桌了,正待和小鬟去厨房,忽听门外一阵敲门声,不觉有些奇怪,忙去开了门。

抬头就与裴景珩的目光碰个正着,她扶着门框,一时有些愣神。

这个时候,裴景珩怎么到他们家里来了?

裴景珩也没料到她家中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居然还需得她自己来开门,怔了一怔,才掩口干咳一声。

旁边跟着的长随见有人开门,忙把手里的东西往前递了一递,含笑问好道:「敢问姑娘,这里可是薛御史家?」

温宁点一点头,那长随便笑指着裴景珩道:「我家侯爷与薛御史甚是相熟,途经此地,前来拜访薛御史。」

裴景珩可是正三品的御史中丞,薛怀悰不过是从八品的监察御史,何德何能,劳驾得起裴景珩来拜访?

温宁心中疑惑更深,正不知裴景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裴景珩耳听长随越说越离谱,也怪自己来时没交代清楚,便直接对温宁道:「听闻今日是薛怀悰的生辰,御史台的大人们都来给他庆贺了,本侯若是不知便也罢了,既是知道了,就随大家一道送份礼。」

「这……」

他与薛怀悰的交情,以温宁所知来说,不过是上下级关系罢了,何至于要他亲来送贺礼?

但来者皆是客,温宁也不好多问多说,做了个请进的姿势,忙扬声向薛怀悰等人道:「中丞大人来了。」

薛怀悰和几位监察御史一听,都是惊诧万分,想不到一个小小监察御史的生辰宴竟会惊动大名鼎鼎的御史中丞定远侯,慌得几人忙都搁下碗筷,起身相迎。

裴景珩负手进门,道声不必多礼,随意举目一望。

看这民房外观上虽简陋,内里却别有乾坤,不大的院子里,成排放了两排木质花架,上头依次摆放着各色盆花。

院子上方,架起了花棚,上垂着紫色藤萝和绿枝葡萄。

底下放着一张四方八仙桌,并几个浅脚矮凳,八仙桌上盘碗层叠,所用都不甚名贵,却胜在质朴简洁。

因他是上宾,薛怀悰便把他引到主位上坐下,看着满桌盘碗,不甚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下官不知中丞大人也会驾临蓬荜,竟先和几位御史大人吃上了,这……这满桌残羹委实不好招待大人,还请大人稍后,下官去重新置办一桌菜来。」

裴景珩轻摆一摆手,他来此也不是专为了宴饮,不过是一时兴起,便对薛怀悰等人道:「不必如此拘束,本侯也只是游玩至此,顺脚过来坐一坐罢了,你们方才怎样,这会儿自便就是了。」

「是。」薛怀悰和几位监察御史相继坐下来,却不再像先前那样说笑了。

裴景珩也知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看众人都不说话,就先开口引了话题,问薛怀悰:「你这院子倒是整理得别有意趣,是你自己的主意?」

薛怀悰笑道:「卑职寻常忙于差事,家务上多是拙荆拿的主意,这院子也是她打理的,卑职不过是出把子力气而已。」

「哦?」

裴景珩了然,怪不得他瞧这院子布景总有几分眼熟。

往年温宁在定远侯府做侯夫人的时候,也爱侍弄花草树木。

他们府里后院有一处空地,因家中住人不多,一直闲置着,温宁后来便拿那空地支了花架,还开了菜畦,府中因此常有时令菜可食。

想不到她嫁给了薛怀悰,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还能有兴致过着田园生活。

裴景珩抿唇不言,薛怀悰也不知他来时吃没吃饭,想着厨里还有几样菜肴没端上来,便让裴景珩稍等,自己起身去了厨房。

温宁正在房里低着头对着裴景珩送来的寿礼犯难,一来,她不知道这礼该不该收。

二来,即便是收下了,裴景珩送的礼未免太贵重,往后还礼还不知得多少银子。

倒不想一愣神的工夫,薛怀悰已经把盛好的「清风饭」端上桌去了。

清风饭,初创于前朝宝历年间,因是宫中御膳,配料用的都是至珍至贵的龙精粉、龙脑末、水晶米、牛酪浆,调和好后放到金提缸中,垂进冰池,待其冷透再供食用。

薛家没有那么多银两买这般贵重之物,是以温宁便用了一些寻常买得到的配料替代,把牛酪浆等物换成了羊酪浆等物。

酪浆,有些人吃得,有些人吃不得,她之前已经问过了薛怀悰,知道几位监察御史都没有忌口之物,这才放心做了。

哪想到半路里会冒出个裴景珩,这厮长在钟鸣鼎食之家,吃惯了山珍海味,偏生吃不得酪浆,吃上一口就得病上数日。

温宁放好了寿礼,才从东屋里出来,一抬眼看见薛怀悰把清风饭端到裴景珩面前,当即骇得面色一变。

这东西再好,她也不敢让裴景珩吃,免得吃出病来,再给薛怀悰惹下不必要的麻烦。

一时顾不得仪态,忙就急急走上前去道:「此物在冰桶里搁了半日,凉意沁骨,只恐大人吃不消。厨下还有一盏蜜浮苏柰花,待我去取来给大人享用。」

裴景珩扬眉瞥了她一眼,瞧她神情不甘不愿,似是不想给他吃一样。

他心里暗哼一声,只道她当真不知好歹,贺礼都送上门了,她还舍不得一口饭,遂让薛怀悰盛出一碗来,对温宁道:「本侯没有那么娇贵,几位大人能吃得,本侯自然也能吃得。」

说着,就要动筷子。

温宁拦不住他,赶紧将薛怀悰手上盛好的一碗清风饭送到李御史面前,又说:「既然大人不嫌弃,还是让妾来盛吧,这清风饭吃得有讲究,盛起来也有讲究,越到底下越清凉可口。」

话毕,也不管旁人怎么想,自顾自拿了碗,另盛了几份,分别放到几位监察御史面前。

李御史当先吃了一口,细品过后,倏尔问她:「弟妹可是在饭里头加了酪浆,我怎么吃着有股子乳香味。」

温宁点头称是,裴景珩坐在桌前,蓦地侧目,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不吃酪浆之事,自小除却他的母亲和幼妹,再无旁人知晓,怕的就是会有人在他饮食中做文章。

温宁……是如何知道他不能吃酪浆的?

车马轻摇,回程路上,裴景珩细想方才温宁之举,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

起先他以为不过一碗清风饭,温宁即便不想让他吃,也不至于那般大惊小怪。

若是因清风饭里有酪浆才不让他吃,这事就得细究了。

他这一世,可是自温宁婚后才与她见面,寻常他母亲和幼妹也从未与温宁来往过。

温宁若想知道他的隐私,要么她有通天之能。

要么,就是和他一样,温宁也是重活了一回。

只有这般才可解释得通,为何温宁没有似之前那样去靖南侯府贺寿,为何要自愿替嫁到薛家。

因为她早知晓,即便在靖南侯府设计他嫁到了定远侯府,也会在三年后与他和离。

知晓薛怀悰会在春闱后一举中榜,前途无量。

再联系上酪浆之事,裴景珩越发怀疑温宁并不是如今的温宁,但要证实他的猜测,还需得有确凿的证据。

可眼下温宁业已嫁给了薛怀悰,他又该如何证明温宁的来历?

裴景珩兀自闭目沉思,回到定国公府,他的心思还没有从温宁身上转回来,就连柳依依同他说了什么,他都没听清。

过后才知道,柳依依说的是想要在府里设宴,她自嫁入侯府,还从未自己操办过一场宴会。

京中豪门富户之间你来我往本是常事,柳依依有心宴请,裴景珩岂会不答应?

不单答应,他还给柳依依提了个要求,让她把帖子给几位御史家女眷也送一份,其中就有温宁。

帖子送到温宁手上的时候,她有刹那的惊异,不明白堂堂定远侯夫人为何要请她这么个小人物,便去问薛怀悰。

薛怀悰想起李御史家夫人也收到了定国公府请帖,笑对她道:「大抵是中丞大人的意思,他新到御史台,总要拉拢拉拢人心。但朝中忌讳结党营私,所以让侯夫人在家中设宴,宴请你们的吧?」

听闻李御史夫人也收到了请帖,温宁放下心来,到了日子,便换身素白中衣,外罩着一件烟青色对襟直袖褙子,清爽又不出挑。

她掂量着上回裴景珩送过来的贺礼,将自己压箱底的一副簪钗头面拿出来,找了礼盒装上。

定远侯府虽说门楣换做了定国公府,但府里并没有按制扩建,还是前世里温宁见过的模样。

她是掐算着时辰去的,唯恐去得早了无人说话,去得晚了未免失礼,即便这般还是落了单。

门外的小厮一看她递过来的帖子,知是侯爷身边长随特意吩咐过要留神的那位,遂把她带到二门上,指了一指路,便对温宁道:「设宴的地方在蓼花厅,夫人往里走便是了。」

温宁看了那小厮一眼,没想到她不来侯府一年,侯府的规矩居然这般松散,哪里有让客人自行寻路的道理?

蓼花厅地处内院,要绕过垂花门,还要过一道抄手游廊,若是她不认得路,莫非要让她在侯府里像个无头苍蝇般乱转吗?

温宁有心要等那小厮再叫个丫鬟来,可那小厮脚底像是抹了油,把她送到二门上就一溜烟儿跑没了影儿。

她站在原地等了一等,片刻也不见再有人来,因担心赴宴太迟,只得拿好礼物,顺着记忆里的路线,径自往蓼花厅去了。

不远处的望星阁中,裴景珩高站在阁楼之上,垂目看着温宁似一缕青烟,熟门熟路进了垂花门,过了抄手游廊,无须旁人牵引便到了蓼花厅前,似乎对府里的一切陈设布置都了如指掌。

他微垂在朱栏上的双手轻轻扣紧,温宁,当真与他一样是重生而来。

难为她伪装得这么好,见面犹如不相识,若非无意中露出马脚,几乎连他都骗了过去。

入夜时分,筵上早已散席,柳依依自觉今儿这一顿设宴自己请得不错,尤其是来的那几位御史夫人,明着暗着追捧她,让她心中好不得意。

这会子见裴景珩在房里静默歇着,她便把宴会上众人送的礼拿了出来,一一给裴景珩过了目。

其中金银首饰总归少不了的,裴景珩看她一样样在头上戴了一回,到最后看那梳妆台盒子里还有一副簪钗分外眼熟,便问柳依依:「这也是今儿送进来的?」

柳依依探身将那簪钗一望,不过是个竹节钗和如意簪,放在一堆儿首饰里并不出众,遂道:「好像是某个御史家的夫人送来的。」

裴景珩听闻,拿起竹节钗看了一看,他依稀曾见温宁先前嫁到侯府的时候,陪嫁里就有这样一副头面。

她平日不喜珠宝,故而常戴着的除却银簪,便是这个竹节钗。

想不到她今日如此舍得,把陪嫁的东西都送过来了。

裴景珩默不作声将竹节钗放回盒中,眼看柳依依戴都不戴一下,便将竹节钗和如意簪随意丢进了妆奁里。

她已有足够多的冠子和首饰,并不知道这副簪钗头面也许是另一个女子最为珍贵的东西。

裴景珩隐在灯光烛火下,面色神情晦暗不明。

薛怀悰觉得从入梅之后,御史中丞大人就奇怪得很,待那一回在他家吃了顿寿宴之后,就更加奇怪了。

他总会在无意中发现中丞大人在暗中打量他,但他细思过自己办的差事,并无什么不妥的地方,只好去问李御史他们。

李御史比他年长许多,人也在官场里浸淫了多年,看薛怀悰来寻求解惑,不由一笑:「大人兴许是看你年少,想要好生栽培你,你就放宽心吧。」

薛怀悰问不出个所以然,横竖自己行事光明磊落,也不怕人打量,便不再多想。

近来温宁生辰快到了,听闻前番她去定国公府赴宴把自己的头面都送了出去,他心里很不是滋味,那可是温宁最喜爱的一副簪钗,寻常戴都舍不得戴,偏是为了他送去了上峰那里。

他思量要给温宁重新置办一份,但每月薪俸他都交给了温宁,若要买头面,就得另寻法子。

旁人或可有门道,他清廉惯了,不喜收受贿赂,闲暇时就以替人抄书得些许闲钱,如此竟也攒了一点。

可又有一桩事,他们薛家落魄已久,很长时间都不曾上首饰铺子买过东西,他又是男儿,不知什么样的东西叫好,遂在散值时候问了几位有家室的御史、主簿。

主簿闻说,一指御史台道:「买首饰这等事你得问中丞大人,中丞大人出身侯府,什么样的好物件儿没见过?你问我等,我等只怕也说不什么门道来。」

薛怀悰无意用这等私事去叨扰上峰,想着大不了就带温宁一块儿去买,虽然她有很大可能推辞不要。

不承想,裴景珩耳聪目明,在台中听到主簿说话,便搁了要务走出来道:「要买什么物件儿,本侯倒是知道有几家铺子可去。」

他既是问起,主簿便把薛怀悰要买首饰的话说了,裴景珩瞥了一眼薛怀悰,片刻才道:「明日无事,散值后本侯同你一起去。」

薛怀悰本以为和上峰进首饰铺子已经很尴尬了,没想到还有更尴尬的。

他没买过首饰,不知道京中首饰这般昂贵,他身上带的银子连买对耳环都不够,更遑论是买簪钗了。

店里掌柜起先看着裴景珩和薛怀悰二人衣着甚是讲究,不似寻常人家,还当是来了大客户,陪着笑脸挑选了好一圈。

再看薛怀悰选一样便放下一样,直到最后一样都选不出来,脸上的笑就有点僵了:「这位爷,咱们家铺子可是京里头一等的首饰铺,您瞅了这么一会儿,就没个中意的?」

薛怀悰摸摸袖笼里的碎银子,首饰铺里哪一样东西都好,可他实在是囊中羞涩。

若是自己一个人来,说走也就走了,偏偏身边还跟着裴景珩,人家散值不赶着回府,陪他在铺子里耗了这么些工夫,他什么都不买,倒像是驳了裴景珩的情面。

裴景珩也不知自己当初为何要答应同薛怀悰一起来买首饰,本想着给他掌掌眼就算了,哪知薛怀悰办差事刚正果断,买个东西倒是犹豫不决。

他不甚耐烦地坐在圈椅上摇了一摇折扇,眼角瞄到薛怀悰又在袖笼里摸了一摸,心头忽地闪过一念,这人该不会是没带足银两吧?

想来也不怪他,京中物价昂贵,他一个从八品的监察御史每月就那么点子俸禄,要维持家用,还要打点人情往来,估摸身上也剩不下什么钱。

可即使这样,还想着要给温宁买首饰,他对温宁这个夫人倒是上心得很。

裴景珩双眸暗转,抬手悄声招来一个店小二,低低嘱咐他两句,随后便问掌柜:「你这里可有质朴些的簪钗?不需太多花纹,竹枝、如意纹样便可。」

店掌柜听他这句话,忙从柜中拿出一个匣子来,里头摆放着好几色竹枝钗、如意钗、蝴蝶簪等物件儿。

裴景珩便让薛怀悰近前来,问他身上带了多少银两,薛怀悰在上峰面前不好意思扯谎,就伸手报了个数:「只有二两。」

二两?他府里上等丫鬟的月例都比这多。

裴景珩暗叹口气,遂对掌柜道:「拿一副二两的簪钗头面来。」

掌柜的方才已得了店小二的耳语,知道眼面前的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定远侯,既是侯爷说了差多少银子都叫去侯府里取,想是要卖人情给前面那个小郎君,他便识趣地从里头挑拣出做工最好的一副簪钗头面,递给薛怀悰。

薛怀悰不知买东西还可以这般,拿着那副簪钗一时愣住了,二两银子能买得起这两样吗?

裴景珩起身看了一眼,见那头面比之温宁送给柳依依的那副成色好上许多,微微点一点头,使人将头面用盒子装了,示意薛怀悰拿好:「虽是一般之物,但也值得二两银子了。」

裴景珩长在侯府,金银珠宝见得比他吃的盐都多,他说值二两银子,应该不会错的。

薛怀悰懵懂地接过盒子谢过了裴景珩,一路欢喜地回到家中,等不及去见薛夫人,就把温宁拉到屋里,把盒子塞到了她手中:

「快打开看看,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温宁方才忙着做饭,手上的水都还没有擦干,见薛怀悰神神秘秘把自己拉扯过来,正疑惑呢,忽瞧他塞了个盒子给自己,打开一看,竟是一副簪钗头面。

她看得呆住,忙问薛怀悰:「你从哪里得来的?」

薛怀悰含笑拍拍胸口:「我用二两银子买的,你之前陪嫁来的那副头面不是送出去了吗?我就攒钱给你另置了一副。」

另置头面的事暂且不提,但二两银子怎能买得起这般上好的簪钗?

温宁毕竟在定远侯府做过三年侯夫人,她虽不大爱那些珠宝等物,但人情往来上,也多拿金银珠宝首饰送过别人,怎能不知这副头面的成色?便细细问薛怀悰:「当真是二两银子买来的?你的薪俸都给我补贴家用了,缘何还能拿出这么多银子?」

薛怀悰看她神情,便知她误会了,忙一摆手:「当真是我买的,不是别人送的,多出的银子是我替人抄书攒下的。我怕买不好,还找了中丞大人帮我掌眼呢,中丞大人说这副头面虽是一般,但也值得二两银子。」

中丞大人?裴景珩?他说这副头面只值二两银子?

他什么眼神,难道是在金银堆里泡大了,所以这般上等的成色也不入他的眼了?

温宁越听越糊涂,好在这东西不算是来历不明,但牵连到裴景珩,她还是提醒了薛怀悰一句:「我要不要首饰都不打紧,可中丞大人位高权重,你新进御史台,有些不必要的事就不要劳烦中丞大人了。还有,往后只管做好你自己的差事,千万别胡乱应允别人什么。」

如她没记错,现下立储风头很大的琅王,不久之后就会因窝藏龙袍而东窗事发。

裴景珩这两年私下里与琅王应该没少来往,薛怀悰跟他走得近了,她怕他会被利用,惹来牢狱之灾。

「是,夫人说的我都记得呢,决计不会做那些不该做的事的。」

薛怀悰好笑地刮了一下温宁的鼻梁,知道的说他是娶了个夫人,不知道的还当他是娶了个夫子,每日耳提面命,生怕他在官场误入歧途。

却不知他内心自有一杆秤,即便温宁不说,他也知「清廉」二字乃是他薛家的金字匾额,只要他为官一日,就绝不会砸了这块匾额。

他这样办差,御史台上下尽皆看在眼中,兼之薛侍郎在世时颇有官声,到了磨勘的时候,薛怀悰一跃便从监察御史升到了从六品侍御史,连上两级,惹得御史台人人称羡。

适逢官家新得了个帝姬,于宫苑设宴,许七品以上百官携眷参加庆贺,薛怀悰便将温宁一道带了过来。

温宁前世贵为定远侯夫人,参加宫宴是常有之事,是以此次到宫中并没有失礼之处,且她记着与琅王相近的几家臣子家眷,就在赴宴时有意避开了,捡了个僻静处坐下。

刚一入座,便看不远处裴沉鱼和柳依依也携着手走了过来,旁边还跟着几个世家小姐。

一众女眷说说笑笑,正寻了个观景的好位置待要坐下时,迎面又来一堆女眷,却是颍阳郡主和几个女伴。

两边都想要离观景台最近的位置,若是碰着个好说话识时务的,便也相互谦让了。

偏偏裴沉鱼和颍阳郡主都不是好相与的,裴沉鱼仗着自己是国公府小姐,兄长又是御史中丞、御前有名的大红人,寻常都用下巴看人。

颍阳郡主乃是琅王的女儿,自太子被废后,朝中就属琅王和瑨王的呼声最高,她也因此得势,平日里说一不二,好不威风。

温宁眼见裴沉鱼和颍阳郡主为争一个座位争执起来,柳依依劝了半天劝不住,好说歹说将裴沉鱼从那位子上拉起,一径把她拉扯到温宁旁边的座位上。

裴沉鱼十多年来何曾受过这等气,到了位上还在骂骂咧咧,她骂不到颍阳郡主,只好骂柳依依:

「你都做了侯夫人,还是这般没用,方才她们几个联起手来欺负我,你不说帮我骂回去,反而灭自己人的威风,真给我们定国公府丢脸!」

柳依依被她骂得面上红成一片,然而顾忌着是在宫中,到底不敢多说,便拽一拽裴沉鱼的衣袖:「这边这么多位子,坐哪里不是坐呢?妹妹就别争那个闲气了,等回府我给你买副镯子赔不是,行不行?」

「哼,我们国公府里什么样的镯子没有?也就是嫂嫂你小门小户出身,眼皮子浅,成日里拿这些东西当宝贝,我可不稀罕!」

她小小年纪,说话狠辣又不留情面,柳依依眼看温宁还坐在裴沉鱼旁边,方才的话必定都让她听了去,心里又羞又恼。

羞的是自己被裴沉鱼当众揭了出身的短;恼的是她如今都贵为侯夫人了,又是裴沉鱼的长嫂,可裴沉鱼仍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想想心里就窝火,便也不再劝说裴沉鱼,自在她旁边寻了个位置坐下。

温宁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柳依依和裴沉鱼姑嫂两个说了些什么,她来赴宫宴,可不想平白惹身麻烦回去。

好在裴沉鱼她们坐下没多久,皇后娘娘便领着妃嫔们过来了,众人纷纷起身行了礼,又得了皇后娘娘旨意,依次坐下来,宫宴就此开始。

温宁是个随性而居的人,且已历经了两世,既能吃得惯粗茶淡饭,也能吃得惯山珍海味。

她细细品着面前的佳肴,余光中看到裴沉鱼犹在生气,放在案上的杯盏一动也不动,心下不由好笑。

这位侯府的小姐,还真是表里如一,千年不改这副臭脾气,自己做侯夫人的时候就受过她不少委屈,这会儿又轮到柳依依受她的排揎了。

她正思量时,忽而看到从身后花径那边过来一个宫装打扮的女子,附在裴沉鱼耳边嘀咕了两句。

就着庭院中灯笼落下的微光,温宁依稀认得那个女子好像是淑贵妃宫中的人。

淑贵妃乃是琅王殿下的母妃,尽管年纪渐长,可依然深得官家盛宠。

温宁以为定远侯府既是与琅王府往来密切,淑贵妃找人来叫裴沉鱼过去说话也没什么奇怪之处,她收回了目光,却在半路瞥见颍阳郡主瞪着一双美目,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裴沉鱼,面上表情隐隐含着期待和得意。

温宁顿时生出一股不妙之感,颍阳郡主方才还因为一个座位与裴沉鱼闹过不愉快,这会儿这般看着裴沉鱼做什么?

她垂目沉默片刻,看那裴沉鱼已然起身要跟着宫装女子走了,便微微探过身,向一侧里坐着的柳依依道:「侯夫人,裴小姐这是要去哪儿?」

柳依依听说,扭回头打量了她一眼,看她衣着素雅俭朴,头上未戴冠子,只簪了一支蝴蝶簪,想来也不是什么高贵出身,便抬高了眉眼,轻嗤一声道:「你且管好你自己的事罢,定远侯府的小姐要去哪儿也是你能过问的?」

温宁蹙一蹙眉,想不到柳依依如此不识好歹,连她的善意提醒都听不出来。

她本不欲再管,但看对面坐着的颍阳郡主也不知去了哪里,便又对柳依依道:「此处是深宫内院,夜色又暗,裴小姐这般小的年纪,随意在宫中行走,若是犯了宫规也无碍吗?」

犯宫规?宫里头管天管地,还管人行走吗?

柳依依嫁入侯府后,还是头一回参加宫宴,并不知道宫中到底都有哪些规矩。

不过,就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裴沉鱼那般刁蛮任性,谁的话都不肯听,早就该吃吃苦头,受点教训了。

于是,柳依依轻摆了一摆手,不大耐烦地敷衍温宁一句:「我家妹妹自小常来宫中宴饮,岂会不知道规矩?这位夫人,此事不劳你费心了,你还是专心用膳罢。」

她既是百般听不进去劝,温宁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了。

横竖她眼下已不是定远侯府的侯夫人,看在过往情分上提点一下柳依依已是她尽到了心意。

由是,她转回头,依然慢条斯理地吃着面前的一盏樱桃凉果。

宴已过半,裴沉鱼还没有回来,倒是此前一并与她没了踪影儿的颍阳郡主先回来了,脸上带着古怪的笑痕,兴冲冲就往台上淑贵妃身边跑去:

「贵妃娘娘,您快去瞧瞧,我哥喝醉了酒,在那边竹林里学人家阮籍嵇康呢。」

淑贵妃听到她说,嗔怪地点了一点她的额头:「你哥哥不胜酒力,你不说找人伺候他去歇息,偏要带我们去看他的笑话,该打!」

她是颍阳郡主的亲祖母,哪里会当真舍得打,开了句玩笑话,便搭着宫娥的手起身,要去看一看琅王府的小郡王。

颍阳郡主见淑贵妃要去,回眸朝着裴沉鱼的座位一笑,忙招呼几个世家女伴,与淑贵妃同去。

温宁暗叫一声不好,颍阳郡主这般盛情邀约淑贵妃去见小郡王,再细想方才裴沉鱼被淑贵妃身边的女官叫走,只恐其中有诈。

她欲提醒柳依依去找一找裴沉鱼,无奈柳依依早已起身去同瑨王府的两位郡主说话去了。

温宁坐立难安,虽说她为侯夫人的时候,与裴沉鱼之间的关系并不好,裴沉鱼也曾三番两次冒犯过她,可那也只是裴沉鱼的脾性使然。

若她因此便对裴沉鱼见死不救,那么她与裴沉鱼又有何区别?

再者,这一世中,裴沉鱼并未得罪过她,她的夫婿还在裴景珩手底下办差,她救了裴沉鱼,定国公府便算是欠了她一份人情,往后说不得有用到的地方。

想到这里,温宁轻拎裙摆,趁着无人在意,急急隐在花径中,顺着之前女官来时的路跑去。

才跑到荷花池畔,就看一个貌似裴沉鱼的妙龄少女,衣衫不整地跪在廊上哭泣。

她匆匆走上前,还来不及细问,耳听长廊尽处的竹林从中有人语传扬过来,唬得她一把拉起裴沉鱼,沉着声道:「裴小姐,你若信我,就听我的。」

说时,手上用力,连拉带拽,纵身一跃,便和裴沉鱼一起落了水。

裴沉鱼被宫娥以淑贵妃娘娘有请诓骗到竹林,一时不察被醉酒的琅王府小郡王强行拉扯住猥亵了一通,她好不容易逃脱出来,心里怕得正不知如何是好。

有心想要去找柳依依求救,然而前面是灯火通明的宫苑盛宴,后面是醉意深浓的小郡王,她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只好躲在长廊上掩面痛哭。

这会子莫名其妙被温宁拉起来,跳进荷花池中,她又不会凫水,还当是小郡王派人来杀她灭口,惊慌之下几乎沉入了水底。

幸而是夏夜,她身上的衣衫轻薄,即便浸了水也不显厚重,温宁从她身后搂着她的腰身,一面将她的头脸露出水面,一面附在她耳边道:「裴小姐,妾身温氏,乃侍御史薛怀悰家女眷,今日与裴小姐一见如故,相约到池畔赏花。裴小姐因贪看御莲,误落池中,是妾救的你,裴小姐记住吗?」

她……她在说些什么?

裴沉鱼满脸泪痕,扭过脸看着温宁:「你……你不是小郡王派来的人?」

温宁微微一笑:「裴小姐记错了,这里没有小郡王,你也从未见过小郡王,从一开始你就是和我在一起的。」

和她在一起,没有见过郡王?

裴沉鱼再怎么愚钝,到了这会儿也明白过来温宁的意思了,她想起方才如炼狱一般的遭遇,不由得哽咽着对温宁说道:「我方才……小郡王他……他对我动手动脚,我想喊人来,可是没人听得见。」

没人听得见更好,这世上女儿家的清白最为重要,纵使是男子犯错,到头来受罪的还是女子。

就像她前世那样,虽是被人设计,可就因裴景珩看了她的身子,她就不得不嫁到定远侯府,受尽冷落和白眼,差点糊里糊涂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这会子见裴沉鱼遭难,同为女子,她感同身受,便又交代了裴沉鱼几句:「等下我会叫人来,你千万记得,今日哪里也没去,只是同我赏了荷花而已。」

裴沉鱼万分感激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温宁便放心扬声高呼起来:「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那边厢颍阳郡主领着淑贵妃一行人兴冲冲赶到竹林中,一见里头只有她哥哥小郡王披头散发敞着衣襟躺在石床上,竟没看到裴沉鱼的身影,当下愣了一愣。

她分明嘱咐过淑贵妃身边的女官,务必要把裴沉鱼带到竹林中,也跟她哥哥说过,他们的父亲琅王殿下目前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消他哥哥能把裴沉鱼生米煮成熟饭,拉拢住定国公府,那他们琅王府一定会胜过瑨王府一筹。

怎么如今只有他哥哥一人,裴沉鱼人呢?

颍阳郡主面色一冷,四下里看了一眼,见通往荷花池长廊的地方似有人走过的痕迹,她忙拎起裙摆顺着痕迹跑过去。

刚踏入廊中,就听到了温宁高呼荷花池里有人落水了,她喜上心头,只以为裴沉鱼定是被小郡王得手后想不开跳水了,忙回身喊了淑贵妃:「祖母,有人掉荷花池里去了。」

淑贵妃一听,这还得了,今儿是官家新得帝姬大喜的日子,若在这个时候闹出人命官司,岂是大不吉利?

她赶紧让宫娥去找会水的内侍来,自个儿带着颍阳郡主等人先行到了池边,正看到温宁拖着裴沉鱼奋力往边上游。

淑贵妃忙叫人递了竹枝给她,把她和裴沉鱼都拉上了岸。

颍阳郡主总算是找到了裴沉鱼,一瞧她衣衫尽湿,发髻散落,不由掩着口轻笑道:「裴小姐这是怎么了?浑身上下都乱糟糟的。」

裴沉鱼情知自己被设计到竹林中,定然有颍阳郡主的手笔,但她谨记住温宁的话,不在众人面前与她对质,只低声泣道:「小女裴沉鱼见过贵妃娘娘,方才小女与薛夫人在这里一道赏花,因贪恋御莲美色,不想误落池中,惊到贵人,实是小女的不是,还请娘娘恕罪。」

裴沉鱼的名号,淑贵妃是听过的,毕竟裴景珩现下是官家面前当红的御史中丞,她的儿子也百般想过要拉拢定国公府。

眼下瞧着是她落水,模样无辜又可怜,淑贵妃哪里还会怪罪她,忙示意宫娥扶她起来,又道:「你年纪小,贪玩落水不是什么大事,幸好有人救你出来,若不然宫里还真不知要怎么同你们定国公府交代呢。」

裴沉鱼掩面泣涕,颍阳郡主看得一头雾水,她分明是见到裴沉鱼进到竹林中才回去的,裴沉鱼怎么说自己是赏花来的呢?

「裴小姐,贵妃娘娘可是在这里呢,你可不要欺瞒贵妃娘娘,你当真是赏花落水的吗?要是你受了什么委屈,一时想不开,你说出来,贵妃娘娘定会为你做主的。」

「小女上有母亲疼爱,下有兄长庇佑,会有何事想不开?郡主好意,小女心领了,委实是小女自己不小心,郡主不信的话,大可以问问救我上来的薛夫人,她自开宴时就与我一直在一起。」

裴沉鱼照着温宁的话圆过去,颍阳郡主心下不信,但看温宁也在旁作证的确是整晚都和裴沉鱼在一起,她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平日里看着裴沉鱼蠢钝愚笨的,想不到事到临头倒是聪明起来,她跳到水里再捞出来,衣服湿了头发也散了,任是谁也看不出她曾被人侵害的痕迹。

偏巧这时候她那个不争气的哥哥睡得跟个死人一样,不能出来明说裴沉鱼方才是和他在一起。

颍阳郡主暗里咬牙,恨得偷偷跺了跺脚,眼睁睁看着宫娥得了淑贵妃吩咐,带着裴沉鱼和温宁更衣去了。

裴沉鱼躲过一劫,心里不觉对温宁依赖起来,趁着更衣的间隙,偷偷地问温宁:「我在宫里换了衣服,回去之后若是我娘问起来,我要怎么说呢?还要说是赏花落了水吗?」

温宁摇摇头,赏花落水那是对外的说法,对内不能再这么说了。

「裴小姐回去之后,切记除了裴侯爷不要告诉任何人真相。裴侯爷是御史中丞,他会帮你想法子解决后顾之忧。」

这样即便过后小郡王和颍阳郡主对外宣扬出真相,也会第一时间被裴景珩阻拦住。

裴景珩没想到一场宫宴还会闹出这等丑闻,他气愤不已,瞪着地上哭泣的裴沉鱼,忍不住叱骂几句:「平日里我告诉过你多少回,少与人生是非,多多修身养性,你偏不听,还非要在宫宴上与颍阳郡主争闲气,这会子被人欺辱了倒是知道来找我了!」

裴沉鱼早知自己会被裴景珩喝骂,她也明白今日是自己错了,不该在宫里乱走,可……可她也委屈呀,自己还未曾及笄,未曾许配人家,就被污了清白,往后该怎么办?

裴景珩看着幼妹,深思都怪自己和国公夫人太过宠溺她了,所以才让她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幸而她命大,遇到了温宁。

也幸而温宁不计较从前她做的那些事,还愿对她伸出援手。

「那位薛夫人还跟你说什么了?」裴景珩凝眉问道。

裴沉鱼擦擦眼泪,摇一摇头:「她只让我回府来找哥哥你说清真相,说哥哥你会帮我解决后顾之忧,别的就没说什么了。」

「你呀你!」裴景珩恨铁不成钢,裴沉鱼但凡有温宁一半的聪慧,也不至于沦落到这般地步。

好在她这一回知道听话了,在宫里把事情遮掩了过去,至于琅王府那边……本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裴景珩也不介意再给他添一把火,让琅王府烧得更快些,把那些烂七八糟的肮脏事一并烧掉,以防后患。

「起来回去洗一洗,早些休息,今日的事你知我知,万不可再让旁人知晓了。」

他摆摆手,看着裴沉鱼站起来,忽地又想起来:「你落水时,依依在哪里?」

却说柳依依从宫中散了宴席回来,才到府里,就看裴景珩平日里常坐的那辆马车已经停在外头了。

她扶着侍女的手,忙往房里赶,推开门就见裴景珩阴沉着脸坐在烛光下,看到她来,抬起头冷冷问她道:「你去哪里了?」

柳依依正有一肚子苦要说,听到裴景珩问,当即瘪着嘴委屈道:「今儿我本是和沉鱼妹妹一道坐车去的宫里,沉鱼妹妹在宫宴上和颍阳郡主争座位争恼了,我不过是说她两句,她就生气先我一步坐马车走了,我没法子只好在宫里等着,同瑨王府两位郡主坐了瑨王府的马车回来。」

瑨王府?

「你进宫为何不与沉鱼坐在一处,却要同瑨王府小郡主在一处?」

柳依依听他语气不好,细长的柳眉一拧:「不是表哥你说的吗?叫我和沉鱼远着琅王府女眷一些,多与瑨王府的女眷亲近,我听表哥的话与瑨王府郡主往来,难道错了吗?」

裴景珩沉静地看着她:「你与瑨王府郡主往来没有错,可你为什么不拉着沉鱼同你一道去?为何要任凭她自己在宫中胡乱行走?为何她几时离的宴席你都不知道?」

「这……我……」柳依依张口结舌,「沉鱼妹妹自少时便常赴宫宴,她想要去哪里,喜欢去哪里,我如何约束得住她?」

「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她离席,眼睁睁看着她一去不回,问都不问一句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我……我没有……」

「你可知宫规森严,可知宫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难道你就不怕沉鱼在宫里犯了宫规,冲撞贵人,铸成大错吗?」

犯宫规,冲撞贵人?难不成裴沉鱼在宫里头闯下大祸了?

柳依依陡然心惊,忙摆着手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也说了让沉鱼妹妹不要与琅王府的郡主争闲气,让她坐下来好好用膳,可是她不听我的,我只是想让她长长教训,才没看顾好她。」

裴景珩闻言,不由扣紧了桌案:「你何时不能让她长教训,为何偏要在宫中设宴的时候让她长教训?你可知,这个教训不单差点毁了沉鱼,也差点毁了定国公府!」

「我……我不知道,沉鱼妹妹……她怎么了?」

柳依依吓红了眼,捏着巾帕,懦懦问了一声。

裴景珩狠狠盯着柳依依,他本以为柳依依怎么说也是官宦之家出身,粗通笔墨,识得人情道理。

便是言行偶有差池,但看在她和裴沉鱼表姐妹的情分上,也会比温宁与裴沉鱼之间相处更为融洽,可是她偏偏让他失望了。

为什么温宁在时,裴沉鱼从来没有在外面闹出丑闻,他想他已知晓原因了。

温大夫人那样设计她,她还是从大局计,知道自己的身份,若温家被人耻笑,她作为温家女,定然也没有好下场,所以宁愿以德报怨,也要替嫁到薛家。

再看柳依依,身为侯夫人,她本该事事以定国公府为重,却因一己私欲,在宫中挟私报复。

身为沉鱼的表姐兼长嫂,丝毫不顾及姊妹之情,无半点容人之心,以致让沉鱼身陷泥沼。

「我知沉鱼脾性骄纵,不服管教,你为长嫂,有权教养她,可你也有责爱护她。你以为你给了沉鱼教训,是打了她的脸,长了你的威风吗?不,你打的是整个定国公府的脸,你与沉鱼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若因此受人非议,你亦会被千夫所指!」

「不,我不是的……」

柳依依被裴景珩一语戳中心思,一时又羞又愤。

裴沉鱼几时真正拿她当过表姐,当过长嫂?更遑论是拿她当做侯夫人了。

她对她总是想骂就骂,想撵就撵,当初若不是她心生贪念想要嫁到定远侯府,怎可甘心忍受她这么久?

现如今裴沉鱼出了事,就都怪到她的头上,可裴沉鱼的脾性又不是她养成的。

柳依依心下不平,但面对着裴景珩,还是呜咽泣道:「我真心当沉鱼妹妹是我亲妹妹的,就是这一次疏忽大意,让妹妹闯了祸,往后再不会如此了。」

「没有往后了。」

裴景珩别过脸去,「我已让人去请宫中退出的教养嬷嬷进府,重新教导沉鱼规矩。从明日开始到沉鱼出嫁,她都不会再与你一道出门了。」

说罢,裴景珩一甩袍袖出了门,任由柳依依在身后放声大哭,也不愿回头看她装腔作势的那一套了。

翌日,一封揭发琅王有谋逆之心的词讼递到了御史台,御史中丞裴景珩连夜将词讼及卷宗送到了御前,琅王窝藏龙袍一事终是大白天下。

琅王的门客,曾经跟随琅王出入宫门的一律处死;凡是知晓琅王窝藏龙袍的,一律按谋反罪灭族。

一场血案展开得轰轰烈烈,足比前世早了月余。

温宁坐在家中也听到了风声,别人不知内情,她却是知道的,琅王会有今日的下场,定是与小郡王非礼裴沉鱼脱离不了关系。

她只是没想到裴景珩竟会有这么大决心,他不是一向与琅王府交好吗?

即便琅王府行事有亏,但以裴景珩的本事,完全可以从别的上面弥补裴沉鱼,为何突然就置琅王于死地?

温宁不明白是哪里出了差池,就如同她不明白,裴景珩这辈子怎么就当上了御史中丞,成了御前大红人。

不过,裴景珩与琅王决裂,也算是他无意救了自己,若不然等到琅王东窗事发,怕是定国公府也要覆灭了。

温宁胡乱想了一通,本打算去给薛夫人熬药,一开屉子却发现之前拿的那服药已经喝完了。

她看着天色暗沉,恐是有雨,若这时不买药,稍晚些只怕更不好买。

偏巧今日薛怀悰轮值,晚上不回来,她便叫来小鬟好生在家里照应薛夫人,自己拿了伞出门去买药。

哪知药买好了,雨也下得大了,伴着风儿,吹得她手里的油纸伞东倒西歪。

温宁忙把药包往怀里藏了一藏,她淋湿了不要紧,这药可都是银子买的,淋湿了就不好了。

适逢裴景珩散衙从宫中出来,正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跟着的长随举伞随行在马车左右,冷不丁瞧见温宁,便在外哎呦叫唤了一声:「那不是薛御史的夫人吗?」

裴景珩在车中听见,蓦地睁开眼,叫车夫停住马车,打起帷帘,恰看见温宁如孤草浮萍,在风雨中飘摇。

他招招手,示意长随附耳过来,这般那般嘱咐了一通,长随得令,忙举着伞跑到温宁面前,指一指不远处的马车:

「薛夫人,我家侯夫人说,上次您救了我家小姐,她还没来及同你道谢,可巧今日遇上,特邀您上车一叙呢。」

温宁救下裴沉鱼那日,便思量定国公府定会对她有所表示。

或许是老夫人,或许是侯夫人,总有一人要来见她。

但她认得这个长随是自幼跟在裴景珩身边的,也认得那马车是裴景珩惯常乘坐的那辆。

长随却偏要过来说马车中坐着的是侯夫人,她心下迟疑,不知裴景珩打的什么算盘,眸波动了一动,片刻轻施一礼,谢过长随:「还请小哥儿替我传个话给侯夫人,当日救下小姐,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温宁就不叨扰侯夫人赶路了。」

「啊,这……」

长随没想到她竟会推辞,不由得回头看了马车一眼,想了一想接着劝温宁:「薛夫人,我家夫人可是诚心要谢您的,您要是有话,不妨上了马车亲自同我们夫人说说。」

他这般盛情邀约,温宁越发起疑,后退开一步,举了一举手中药包说道:「家中还有老母急需用药,温宁实在不好在此耽搁,小哥儿还是请回吧。」

说着,已然撑伞绕过了长随,匆匆走了。

裴景珩在马车中等了小一会儿,还没见温宁过来,他不禁再度打起帷帘,恰见温宁板着脸绕开长随走了。

长随一脸沮丧,跑过来把话对他说了。

裴景珩眉头几不可见地一皱,心知温宁定是猜出了这马车中坐的是他,所以才没有过来。

怎么,当他是洪水猛兽,这般避之不迭?

裴景珩微一抿唇,遂指使着车夫驾起马车追上温宁,隔帘向着温宁说道:「若薛夫人不愿意上车,本侯不介意下车同夫人致谢。」

温宁让他车马拦住,脚步不由一顿,持伞望向了那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帷帘。

她就知道这般阴雨连绵的天气,柳依依那样娇弱的人是决计不会出府的,果不其然让她猜中了,马车里坐的当真是裴景珩。

他可知,使君有妇,罗敷有夫,瓜田李下,自当避嫌?

怎可如此不知避讳邀请她上车,孤男寡女,若是旁人看见,背后该当如何想他们?

温宁略有些着恼,便也隔帘回他:「侯爷若是诚心致谢,当备好礼,上我家门去,何以在半道上假借侯夫人名义拦人?」

裴景珩半垂下眼睑,他从前不知道温宁来历时,尚可将她当做寻常人对待。

可是他自从知道温宁与他一样,是从三年后重生而来,再见温宁,总有些不清不楚的感觉萦绕于心。

其实,早在裴沉鱼告诉他是温宁救了她的时候,他就想要答谢温宁了,甚至连谢礼都预备下了,只是未曾找好时机。

今日假借答谢邀请她上车,不过是看风雨交加,想送她一程,谁知她这般古板不领情。

裴景珩将玉骨折扇在掌心中轻敲了一敲,便在车内对温宁道:「夫人说得甚有道理,是本侯鲁莽了,但本侯要谢夫人的心却是赤诚的。夫人当日不计前嫌救下沉鱼,使我定国公府免于遭难,本侯心中不胜感激。夫人将来或缺什么或想要什么,但有吩咐,本侯定当为夫人竭心尽力。」

温宁要的就是他这一句话。

裴景珩是薛怀悰上峰,薛怀悰往后仕途升迁课考总得要过他这一关,这倒都是小事。

最要紧的是,裴景珩是有野心的人,他为定国公府谋划出路时常有不择手段之事,她不想薛怀悰将来被他牵扯入朝堂纷争里,是以就在车下细语道:「妾自身并无所缺之物,不值侯爷破费,唯有一愿,愿夫君薛怀悰仕途顺遂、官运亨通。」

薛怀悰,薛怀悰!

裴景珩听闻,不觉掀帘冷哼一声:「你心里眼里便只有一个薛怀悰?」

他这话问得稀奇,温宁眨着一双明眸看着他:「怀悰是妾夫婿,妾自然是以他为重,不然侯爷以为妾心中还得有何人?」

裴景珩被她问住,气噎了半晌,一甩手落了帷帘,叫上车夫赶马走了。

温宁被他车辙溅了一鞋的水,不由在心底腹诽他两声,这人还真是与裴沉鱼一母同胞,都是一样傲慢任性。

明明是他说要答谢她,她不过是提了些微的一点要求,他就拉下脸走了,哪里看得出诚心了?

「堂堂定远侯,说话不算话!」

她嘟囔着,眼看雨越下越大,便将伞夹在颈间,费力把药包往怀中塞去。

不想,还没等她收好药包,刚刚走出不远的马车竟又退回到了她身边,她呆呆看着马车,不知裴景珩还有何事。

却见裴景珩没言语,反是他的那个长随跑过来,弓着腰殷勤笑道:「薛夫人,我家侯爷说他还有事,不着急回府,让我们赶马先将夫人送回家去。」

嗯?温宁回眸一望,但看裴景珩罩着一身绛紫官袍,独自撑伞,向北远去了。

薛怀悰在御史台值了一宿,夜间无事,就顺手把御史台清扫了一番,将近子时才酣沉睡下。

谁知一觉到天亮,恰见着裴景珩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几名监察御史和主簿,看见他蒙眬睡醒的模样,几位监察御史纷纷失笑,都去问他做了什么好梦,睡得这般深沉。

薛怀悰不好意思爬起来,整理了一下官袍,向裴景珩行了一礼。

裴景珩咳嗽两声,摆摆手示意他免礼,又哑着嗓子问他昨日台中有没有新进的词讼。

薛怀悰口说无事,耳听裴景珩声音喑哑,想是染了风寒,便好意说道:「大人可是因昨日下雨着了凉?下官这里有上好的姜片,是入梅时分内子替下官预备以防风寒的,大人不妨取用一些泡泡热茶,喝上两回大抵就好了。」

他若不提他夫人,裴景珩还想不起来。

偏他一提内子,裴景珩就想起来,若不是温宁避他如蛇蝎,死活不与他同乘一辆马车,他无奈之下只好自行打伞回府,把马车让给了温宁,何至于会因淋雨染了风寒?

裴景珩目光幽幽瞪了薛怀悰一眼,抬脚进了台中。

薛怀悰眨眨眼,不明白他一腔好意,怎么上峰不单不领情,还有些责备他的意思呢?一点姜片而已,也不至于当他在溜须拍马呀。

李御史是跟在裴景珩身后进来的监察御史之一,闻说薛怀悰那有上好姜片,正好他这两日也觉得头重脚轻,见裴景珩不要,他就向薛怀悰要了几两。

拿到里头用了滚水一泡,姜香四溢,果然上等,由是禁不住对着几位同僚夸道:「薛怀悰这小子还真是春风得意,娶了温氏那般贤惠的妻子,样样都替他考虑得周全。自己年少中举,不上两年就升到了侍御史,委实羡煞人。」

几个监察御史听罢,也都点头附和:「是啊,怀悰有福气,这仕途有了,美眷也有了,赶明再生下个一儿半女,你说他日子过得得有多惬意!」

他们几人在外面说说笑笑,落在内室裴景珩耳中,却似针扎一般,让人难受得很。

他翻看了两眼昨夜薛怀悰值夜时的卷宗,瞧那外头还有越说越起兴之意,禁不住一拍桌子,在里头斥道:「你们几个正经的差事不办,专一在那里闲磕牙,是没事做了吗?没事做就去把律典抄一遍!」

唬得几个监察御史赶紧噤声,低头办事,再不敢多说一句。

裴景珩转回眸,待要继续翻阅卷宗,却见卷宗底下露着一截绸缎布,他顺着穗儿抽出来,原是温宁做给薛怀悰曾用来盛装糕点的香囊。

薛怀悰本已散值,早想着要赶回家中了,谁知出衙门时一摸腰牌,才发现系在腰间的香囊不见了。

他站住脚想了想,自己昨晚上还从香囊里拿出糕点吃了,当是夜里打扫的时候落在内室了,遂折身回去。

到了御史台中,只见李御史他们不知在忙些什么,个个屏气凝神,大气都不喘一声。

他怔了怔,怕会扰人办公,就轻手轻脚地走进内室,四下看了一回,怎么都没看到那个香囊。

瞧见裴景珩端坐在桌案后,便试探着问了裴景珩一句:「不知大人可曾在这里看到一个香囊?」

裴景珩沉默着收了一收袖口,微微摇头。

薛怀悰这下奇怪了,明明昨晚上还在的,怎么一觉醒来就没了呢,会不会是……压在桌案下了?

他盯着裴景珩面前桌案探头探脑看了两眼,裴景珩本来藏了香囊,正心虚得厉害,眼见薛怀悰站在那里不走,不觉抬头沉声问他:「怎么,你还想来搜本侯的身吗?」

「啊,这……」薛怀悰一时犹豫。

裴景珩没想到他竟还敢迟疑,当真思虑要搜自己的身,气得一合卷宗,冷声斥道:「这什么这,还不快快回去!」

薛怀悰被他训得面色讪讪,忙就退了出去,裴景珩这才拂着衣袖松了口气。

倏尔又觉自己行径实在有悖人伦,就像温宁所说,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他与她之间不该再有任何瓜葛,他又留着她的香囊做什么?

裴景珩握着香囊,犹如握着一个烫手山芋,过了片刻,想那薛怀悰必是已经走远,就算要还他也须得等到明日,便把香囊重新塞回了袖里。

散值后回到府中,二门上的小厮便跑来告诉他,国公夫人请他去一趟。

裴景珩听罢,连官袍都没来及换,就赶到了上房里。

老夫人身边的丫鬟见着他来,早早就打起了珠帘,给他奉了茶后,悄无声息退出了门,单留他们母子在屋里说话。

因他这段时日忙于协同大理寺和刑部三司会审琅王谋逆案,许久不曾和他母亲一处坐着闲话家常了,甫一见面,老夫人就叹了口气道:「我真是命苦,往年你老子在时,也是这般忙忙碌碌的,想找他说句话还得瞅着时候,现在又轮到你了。」

裴景珩不知他母亲因何有此感慨,如今他们定国公府可是京中数得着的名门大户,他母亲顶着国公夫人头衔在府中不愁吃喝,出去了有人左右奉承,怎么会是命苦?

想是母亲在责备他近来请安少了,于是他握着老夫人的手一笑,哄慰她道:「母亲何故这么说?可是儿子近来忙于俗务,耽于照顾母亲了?若母亲在家中寂寥,儿子叫依依陪着你出去别苑里玩乐几日散散心可好?」

「我哪有工夫玩乐散心哟?」

老夫人仍旧叫苦连天,反握着裴景珩的手泣道:「儿啊,你现在有出息了,又升了官,可你怎么不知道提拔提拔自己人?你瞧瞧依依,她母亲去得早,只有一个父亲可以依靠,本以为嫁给了你,多少能帮衬一些柳家,不想到现在你姨丈都还只是个六品的通判。这便也罢了,你舅父可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我们吴家本就生了我和你姨母、舅父三个孩儿,如今你姨母没了,只剩舅父与你血脉最亲,你怎么连他都不帮一帮呢?」

裴景珩想不到他母亲叫苦了半天,原是为了娘家鸣不平。

他略一沉吟,将手抽了回来,随意理一理官袍衣袖,问向他母亲:「可是依依和舅父他们又到母亲你面前说什么了?母亲,舅父一家什么情形你不是不知道,舅父年逾五十连个举人都不曾中过,膝下两个儿子,大儿子好赌,二儿子好色,都不是读书识字的料儿,母亲叫我如何帮衬他们?至于姨丈,朝中规矩,若无特例,一向是文官三年一升,武官五年一升,姨丈刚任通判不到三年,叫儿子怎么帮他?」

「那……那你也说了有特例,就循着特例帮一帮嘛。」

国公夫人摊开了手,人家哭都哭到她跟前儿了,她话也说出去了,难不成还要叫她收回来?

「我不管,你姨丈的事可以等一等,你舅父一家你必须得帮帮他们。不是说有人花钱买官吗?你去想个法子,给你两个表弟谋个差事,他们都老大不小了,还是个白丁,说个好媳妇都说不上,将来怎么振兴吴家?」

振兴吴家就要靠花钱买官吗?若他也似吴家兄弟这般,怎会有定国公府?

裴景珩深觉他母亲的话着实无理,但因着孝道,又不好当面违背她,只得含混着答应:「舅父的事,容我回去想想再说罢。」

国公夫人得他一句话,这才稍稍安心,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道:「那你可得放在心上,别把这事忘了,你舅父那边还等着我的回话呢。」

「儿子知道了。」

裴景珩越说越没意趣,看他母亲面色还好,便起身告辞。

国公夫人说完了娘家,还有一事亟待说他,忙把他叫住,又道:「对了,依依进门都一年多了,怎么身上还没个动静?你不要光顾着朝里的事,家里的事也得上上心,早点为定国公府开枝散叶,让我也好享一享天伦之乐才是。」

「是,儿子都记下了,这就回房去了,母亲也早点歇息吧。」

裴景珩告退出来,叫过丫鬟进去伺候国公夫人休息,方负着手往他自己的东跨院去了。

到了那边,招招手唤来长随,使他去叫来家中管事,便在院子里问他道:「今日是谁到府上来了?」

管事躬身回了:「是舅老爷家的夫人带着小姐看望国公夫人来了。」

「她们要来,怎的本侯竟没收到消息?」

「这……」管事的微抬起眉眼偷偷觑他一眼,片刻回道,「是国公夫人吩咐的,说是往后吴家来人不必通报府里,直接许他们进门就是了。」

这算什么规矩,往后哪怕吴家来个阿猫阿狗,也由得他在府里擅闯吗?

裴景珩皱起眉,叮嘱管事:「以后吴家再有人来,先知会了本侯再说。」

管事听闻,不觉为难起来:「只怕国公夫人那里不依。」

都知国公夫人最为看重娘家,往昔老侯爷还在的时候,就时常央求着老侯爷帮衬吴家。

后来老侯爷病逝,小侯爷当家,把定远侯府壮大成了定国公府,国公夫人就更有名头去给吴家助威了。

这要是不让吴家的人上门,那国公夫人还不得找他们这几个看家守院的管事算账啊!

裴景珩也知他母亲偏帮娘家人,却没想到她母亲要把定国公府变成吴府,便冷着脸斥那管事:「府里的事,本侯怎么说你照做便是,何须你多嘴?从前怎么不见吴家成日找上门来,还是你们几个看管不周!」

管事深觉裴景珩今日是被气昏头了,壮着胆子回他一句:「从前……从前吴家也常来呀。」

从前也常来?裴景珩忆及过往,好像前世自他成婚之后,就甚少见到吴家人了,怎会是常来?

莫非又是温宁……替他把人拦住了?

怪道温宁嫁进侯府那几年,总是与母亲闹不愉快,母亲甚至当着他的面儿责骂温宁是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辈。

他还以为是母亲看不惯温宁高攀的嘴脸,温宁不敬尊长之故,万没想到是温宁禁了吴家人对定远侯府的骚扰。

温宁、温宁……

裴景珩探手在袖中轻轻摩挲着那个五色布缝成的香囊,微微合眸。

他们定远侯府,前世里欠温宁良多啊!

他拿了香囊回去,薛怀悰一路走一路找,也没找到香囊下落,回到家中多少有些垂头丧气。

温宁本以为他是因朝中事务繁忙,问起来,听说是丢了个香囊,不由得笑道:「一个香囊而已,也值得放在心上,没了就没了,回头我再给你做一个就是了。」

重新做一个固然可以,只是一来要费工夫,二来还不知丢了的那个香囊被谁捡了去,万一惹出什么误会可怎么办?

温宁瞧他愁肠百结,便宽慰他:「那个香囊不过是做来给你盛点心的,用料便宜,也不曾绣过我姓名,就算是被人捡去,想来也没什么要紧,你且放宽心,安稳办你的差事。」

薛怀悰听她这般开解,心里头好受了些许,去洗漱一番,坐下来同温宁和薛夫人一道吃饭。

薛夫人这两日身子不似前番那般沉重,能出来走动几步了,见着薛怀悰细细问了他近来在御史台是否辛苦。

薛怀悰想了想,便对他母亲和温宁道:「台中的事倒不算辛苦,就是我那上峰,脾气有些琢磨不定。」

温宁听他说到裴景珩,还当是裴景珩为难他了,忙问道:「中丞大人对你怎么了?」

薛怀悰欲说还休,细思之下,其实裴景珩也没怎么他,就是行事有些古怪罢了。

「今日我听说李御史他们不过聚在一处开了几句玩笑话,中丞大人就生气了,还要罚李御史他们抄律典呢。」

幸好他昨日轮值,今早跑得快,要不然他没准儿也得跟着一块抄律典。

裴景珩的脾气,温宁同他相处了三年,倒也知晓一二,傲慢是傲慢了一些,但你只要不惹着他,他也不会同你过不去,遂接着薛怀悰的话道:「若无公事,你远着中丞大人一些就是了。」

反正这辈子她也不强求薛怀悰封侯拜相,能做个小官夫人,三餐四季,日日相处一室,平安一生,她就知足了。

薛怀悰也觉得自己不擅长和上峰打交道,温宁的话正中他下怀,点一点头,便把台中事揭过不提。

入秋之后,天气转凉,但朝中却热闹非凡。

太子被废,琅王谋逆,瑨王顺理成章被立为了皇储。

裴景珩窝居在瑨王背后出谋划策多时,瑨王一夕得势,他也跟着水涨船高,在朝中愈发风光。

便有那等趋炎附势之人,上赶着过来巴结裴景珩,裴景珩所到之处,无不如众星捧月。

这般得意之时,却有一封奏折悄无声息地递到了御前,奏的是要参御史中丞裴景珩治家不严,纵容族亲鱼肉乡里,卖官鬻爵。

官家看过奏折,连夜让内侍去把裴景珩宣来,当着他的面让人把奏折读给他听。

裴景珩听罢心下一沉,而今定国公府能借他势头出去作威作福的,除却他的妻族,便是他的母族。

可这两族都不是让人省心的,他一时竟不知道从何辩起。

好在官家还算倚重他,看他年纪尚轻便做到了御史中丞,且在任上还破了琅王谋逆的大案,平日里言行也算谨慎,便松松口,让他自行回去查个清楚再来奏报。

裴景珩顶着夜风赶回定国公府,当晚就派人出去查了。

到了第二日午时,方知是他舅父家中的两个好儿子,一个赌博输了钱竟打着他的幌子佯称卖官敛财,一个好色抢了乡里待嫁的女儿为妾。

他得了消息,气愤之余立马使人擒了两个表弟,亲送到衙门口。

两个儿子就这么被绑了去,裴景珩的舅父和舅母再也坐不住,一路从家哭嚎到定国公府门口,闹着要找国公夫人。

裴景珩料到他们会来,早已使人在门外拦着,不许向他母亲国公夫人透露一丝风声。

心中无不恼恨自己当时愚孝太过,在母亲为舅父一家讨官的时候,就该思量要拘束吴家了,若不然也不会放纵吴家到今天这般无法无天的地步。

如此想来,反倒不如温宁料得长远,及早断了吴家对定国公府的倚仗。

朝中人有得知他被母族牵连的,一面暗里叹他可怜,一面找着借口讨好他,邀他一道出去饮酒解闷。

换做往常,裴景珩已然拒绝过了,可如今家里家外、朝上朝下,哪一头都不让他安宁,他心中烦闷无人能解,也就应约到了瓦子里。

招待他的人也不知他平日都喜好什么,就比着男儿家到瓦子里惯有的行径,给他备了一桌美酒佳肴,还请了两名歌舞美姬作伴。

裴景珩来瓦子里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有他应酬请人的时候,也有人应酬请他的时候,但他这人素有怪癖,不喜那些胭脂俗粉,是以从不找美姬作伴。

此番进门,低头看那地上伏跪的美姬颇有几分相熟模样,他皱一皱眉,便示意那美姬:「抬起头来。」

美姬知晓今日招待的是位大官人,便从地上羞羞怯怯抬起了头。

四目对照之间,裴景珩只觉眼前一晃,面前的美姬竟显出与温宁七分相似的面庞。

他看得怔住,许久才鬼使神差般伸出手,冲着那美姬点了一点,把她留了下来。

秋后吴家两兄弟的案子落了地,瑨王也入了东宫,裴景珩因舅父一家的事与国公夫人生了嫌隙,母子两个已多日不曾坐在一处促膝言欢了。

柳依依这些时日眼见裴景珩因沉鱼的事与自己生恼,心里正不自在,后来瞧着他和国公夫人也生了嫌隙,便有心从中劝和他们母子,以博得裴景珩欢心。

这日,她让贴身女婢去取自己新做的衣裳,预备好生装扮一回,与裴景珩一处用晚膳。

女婢是她嫁过来时柳府那边送来的陪嫁丫鬟,也是她少时常常带在身边的,最通她的心意。

因知柳依依与裴景珩多日未能同席,女婢有心想让她穿得妩媚些,故而没有取那些淡色的衣裳,却上里头翻拣了几身艳丽的裙褙。

哪知一个不注意,碰倒了隔壁衣架,登时将裴景珩悬在上面的直裰掀落在地,露出袖里的一截流苏穗子。

女婢常在柳依依身边伺候,见过她给裴景珩做的女红花样,没有一样儿与这香囊相同。

再则,府里头的香囊多是金银累丝、点翠镶嵌,名贵非凡,何时有用碎布缝成的,且还被侯爷这般珍重收在袖中?

她情知有异,便悄悄将香囊拿去给柳依依看了,柳依依万料不到裴景珩这些时日总是深夜才回府,不是因为朝中事忙,而是有了二心。

她又气又急,倒难得聪明一回,使女婢拿银子买通了裴景珩身边的一个小厮,叫他打听裴景珩这段时日都去了哪里,小厮半晌去而复回,却道是裴景珩在别苑里藏了个美人儿。

裴景珩从没想过事情会败露得这么快,他身边长随竟偷摸跑到御史台,告诉他柳依依在他衣袖里找到了一个香囊,现如今已拿着香囊协同国公夫人寻人去了。

他也不管还有要务在身,从御史台匆匆出来,连马车都来不及乘坐,借了李御史的骒马翻身一跃,急急打马扬鞭就往郊外赶。

待得到了郊外薛家民房,正看见温宁领着一个小丫鬟蹲在房檐底下给花松土,那小丫鬟不知说了什么,惹得温宁一笑,直如百花春生,妩媚动人。

他看得一呆,马儿奔到了温宁身后都没在意。

温宁听闻动静,不觉扭回身看去,见是裴景珩只身打马过来,心下十分纳罕,便放下花锄,站起身向他问道:「不知侯爷来此有何要事?」

裴景珩被她话语惊醒,这才发现周围除却温宁和小丫鬟,并没有国公夫人和柳依依的踪影。

他坐在马上愣了一愣,温宁看他行色匆匆,一时不知想到何处,忙追着问了一句:「是不是怀悰他在朝中出事了?」

怀悰,怀悰,又是薛怀悰,她见到他除却薛怀悰,就没有别的话可说?

裴景珩颇有些着恼,然而低头瞧见自己胯下的骒马,方知坏事了。

自己当真是关心则乱,温宁做的那个香囊就是用料奇怪了些,余者并无异常,上面连个绣字都没有,柳依依便是捡到,也不会找到温宁这里来。

她说要寻人,大抵是听闻他在别苑养了个歌姬。

是他未曾细想,就跑到温宁这里,还差点……差点别生纠葛,是以他慌忙掉转马头,只留下一句「本侯有事要找薛怀悰,既然他不在家中,本侯再去御史台寻他」,便仓皇逃离了。

温宁让他说得一头雾水,薛怀悰是侍御史,不在御史台还会在哪里,干嘛要上家里找他?

却不知裴景珩运筹帷幄了这么多年,从未有过今天这般狼狈姿态,情急之下哪里顾得上自己都说了什么?

他折返回去,一力打马赶到别苑,只见柳依依惯常乘坐的那辆八宝车正停在别苑外头,还没进门,就听到了里头的哭声。

裴景珩轻舒口气,翻身下马,理一理衣襟缓步进到别苑中。

柳依依捏着帕子正在院中哭得梨花带雨,国公夫人端身在她跟前坐着,那个被他花钱赎来的歌姬已是罗裙委地,钗环半坠。

看见他来,歌姬似是见到了救命恩人,忙就直身跪起来掩袖哭啼着哀求他:「侯爷救我!」

柳依依和国公夫人听见,齐齐转回头。

柳依依哭得更加悲戚,两只眼儿肿如桃核,捏着帕子亦只管泣道:「表哥来得正好,妾才知表哥在府外得了个美人儿,可怜妾这些天为表哥殚精竭虑,深恐表哥你冷着饿着,早知有这个妹妹,妾就不那般辛苦了。表哥也是,既然有了意中人,何苦藏着掖着?难道表哥要带人进府,妾还会拦着表哥不成?」

她说得分外贤惠大方,裴景珩还不曾开口,国公夫人就一拍圈椅扶手,喝骂了起来:「荒唐!定国公府是什么地方,这个贱人是什么出身,凭她也想进我定国公府,做梦!你身为侯夫人,不说发卖了这个小蹄子,只为着讨你男人欢心,就要把她领进门,我看你是猪油蒙心——糊涂了你!」

柳依依让国公夫人骂得体无完肤,她当然是不愿一个歌姬进府与她分宠的,可她也不愿在裴景珩面前做个坏人,故而才会想着将国公夫人带到这里来。

而今看着国公夫人发了话,她心中有数,便接着遮面假意委屈道:「表哥既是把她养在了别苑中,足可见表哥是真心喜爱她的,姨母不是常说要让定国公府开枝散叶吗?多了这个妹妹,说不得咱们府里往后人丁就兴旺了呢。」

「再喜欢也不行!一个倚门卖笑的,便是怀了裴家的种,我们裴家也不要!」

她一语提醒了国公夫人,国公夫人早前已听说过裴景珩多次晚归都是为了这个歌姬,保不齐二人之间早就有了肌肤之亲,未免横生是非,遂扬声叫人去寻落子汤来。

裴景珩站在她们婆媳身后,耳听二人言语机锋你来我往说了数回,一直没能插上话,直到这时方启唇制止住国公夫人:

「不必寻落子汤了,我养她不过是闲暇时听听曲、解解闷罢了,并无其他事。」

是吗?

柳依依隔着帕子幽怨地看向裴景珩,现放着如此美的人儿在眼皮底下,当真会有男子坐怀不乱吗?

裴景珩情知她和国公夫人不信,就让国公夫人旁边的嬷嬷带着歌姬进屋验明正身,半炷香之后嬷嬷走出来,对着国公夫人道:「此女的确还是完璧之身。」

国公夫人出了口气,还好她这个儿子知道轻重,没有与这歌姬发生苟且之事,那便好办了。

她之前因娘家事与裴景珩恼了许久,过后想想,倘或吴家的事当真牵连到定国公府,让定国公府跟着遭殃,她这个国公夫人也别想再有往日荣光,故此自己倒把气消了一半。

今日抓着裴景珩一个把柄,她不想再给儿子难堪,便把裴景珩叫到跟前道:「人是你领过来的,你自己说怎么打发吧?」

裴景珩方才被她母亲一句话说中,看着面前的歌姬,知道再怎么喜爱也没有用,假的终究是假的,真的那个恐是这辈子都与他无缘,他也无心再与歌姬纠缠下去,便摆一摆手:「她是金陵人,看在她曾给儿子解闷的分儿上,母亲就让人把她送回金陵去罢。」

至于那个香囊,未免后患无穷,裴景珩便从柳依依手里要回来,当着众人的面儿烧了个一干二净,与之一并烧掉的还有他那隐秘不为人知的念想。

薛怀悰觉得入冬之后他家大人的脾气似乎比之前好了许多,见着他也偶尔会露个笑脸。

他不善于在官场上揣摩人心,但顶头上峰好伺候,他的差事自然办得更加顺手。

本想着年前把台中的事清一清,年后天气寒冷,百姓不宜耕种,官署停止办公,到正月里头刚好有一个月的假期,他预备和温宁、薛夫人好好在家休息休息,玩乐一回。

偏是人算不如天算,当朝吕相和天章阁待制范大人因为新政改革一事又吵起来了。

朝上一忙,薛怀悰的那些个打算便不知放到猴年马月才能完成。

温宁知他事多,寻常也不以琐事烦他,每日里专一做好饭菜等他散值回来一道享用。

这日已过酉时,夜色深浓,却还不见薛怀悰回来,掐算着日子,也不是薛怀悰轮值的时候,温宁心里骤然不安起来。

她在庭院中不住地踱步,只想着再多等半个时辰,若半个时辰后薛怀悰还没回来,她就上衙门找找去。

岂料半个时辰还没到,外头就响起了敲门声,她急急赶去开了门,抬眼一瞧,不是薛怀悰,竟是她大伯父温瞻来了。

「这么晚了,父亲大人怎的过来了?」

温宁心头诧异万分,因她婚前已过继到了温瞻夫妇名下,故而口头上早已改了称呼,一面好奇问着,一面将温瞻往屋子里请。

温瞻刚散值回来,家都没回,就赶到了温宁这里,为的就是告诉她一句话:「怀悰出事了,他在朝堂上直言进谏,惹怒官家,如今已经被下了大狱。」

「怎么会这样?」

温宁闻言直如五雷轰顶,扶着门框,差点没站稳身子,「怀悰他一向谨小慎微,怎会在朝堂上惹怒官家?且谏官司言,御史司察,他为何要直言进谏?」

「还不是因为新政!」

温瞻长叹口气,而今提起新政,朝中便人人自危。

那一回因为新政,闹得朝堂改革党和守成党纷争不断,里里外外贬黜了不少人。

这一回又是因为新政,说是民间对青苗法和手实法多有怨言,杭州通判曾做过的那些诗集,不知怎的又被人翻出来传扬开了。

消息传到宫里,官家一怒之下,半月之内连贬四位官员。

君王言行有失偏颇,这事本该谏院的谏官出面劝止,奈何谏官只会一意奉承官家,惹得翰林一众学士不满,就纷纷上折子参奏起来。

官家气愤难平,竟把带头递折子的翰林院馆阁校勘欧阳大人给关起来了。

薛怀悰原受过欧阳大人些指点,本身对他也极为尊崇,眼见欧阳大人落难,朝上无人再敢指摘君王不是,便于朝上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了几句。

他是侍御史,又不是谏院谏议大夫,越职言事犯了大忌,官家便因此将他一道打入狱中。

「而今官家气犹未消,还不知将来如何发落怀悰,我先赶来知会你和老夫人,再回去寻几个相熟的老大人,看能不能保一保他。你也想想法子,薛家在朝中可还有得力的故旧,能帮一帮怀悰。」

「好,多谢父亲大人告知,女儿这就去找人。」

温宁强忍着惊慌送走了温瞻,忙到上房去见薛夫人,把事情对她说了。

薛夫人万没料到薛怀悰行事这般率性,又是哭又是急道:「他跟他爹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早知如此,当日我还不如不叫他考功名,而今他被下了大狱,死到临头叫我上哪里找人保他去?」

温宁心里也急,可还是耐住性子哄慰老夫人:「官家施政仁德,只是一时盛怒才会把怀悰下到狱中,咱们想想法子,找个可靠的人去御前求求情,说不得就把人保住了。」

薛夫人听她宽解,擦了擦眼泪,独自想了一会儿才道:「老爷在世的时候,为官清正,又不喜与人应酬往来,除却户部的几位老大人,就没什么相熟的故旧了,不如明日我去衙门口等一等,兴许能等个人来帮帮怀悰。」

薛夫人有疾在身,温宁哪里会让她去等?

见事情有了眉目,便对薛夫人道:「与其母亲去,倒不如让我去,即便老大人们帮不上忙,也总能打听些门道出来。」

薛夫人自温宁嫁进门之后,就知道这个儿媳妇是个聪慧有主意的,瞧她都到这时候了还能临危不乱,不觉放心许多,遂点一点头,把户部几个老大人的名字告诉了她。

温宁等不及天亮,一早就起身洗漱收拾一番,挑灯冒着大雪往衙门赶去了。

她在雪中足等了一个时辰,才等来薛夫人所说的那两三位老大人,老大人们本也替薛怀悰可惜,但因新政这事闹得实在太大,人人家中都有老幼待养,是以都不敢夸口给薛怀悰作保。

温宁一颗心如坠冰窖,但她素来坚韧,知道老大人们有苦衷,便也不去为难他们。

抬头看了一眼朝堂外高高悬着的登闻鼓,她咽下酸楚,一捋袖子,就要伸手去拿鼓槌,击鼓鸣冤。

谁知才把鼓槌拿到手中,就被人半途横夺了过去,她仰头一看,却见裴景珩穿着锦帽貂裘,正立在她面前。

裴景珩其实已于卯时初刻上朝时候就瞧见她了,孤单单的一个人,挑着微弱如蝇的灯火,盈盈立在雪中,身上头上蒙了一层素纱似的白。

可她就像是不知冷一般,只是那般倔强站着,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直等到卯时三刻,才看到她要等的人竟是户部的几位大人。

可怜她心忧如焚,却不知人走茶凉的道理,薛侍郎故去那么久,即便同户部大人们有旧日的恩情在,那点子恩情碰着天威也荡然无存了。

果不其然,户部的大人们都没有应允她,裴景珩本想着再等一等,等到风头过去,官家盛怒不再时,再寻个机会给薛怀悰说两句好话,也不枉他当他上峰一场。

孰料,温宁竟会这般大胆,等不来大人们的应允,居然要击鼓鸣冤。

他匆匆赶上前夺了她的鼓槌,只来及斥责她一句:「你可知若要击登闻鼓,必先廷杖三十?」

三十廷杖,别说是温宁,便是他,恐怕也受不住。

温宁何尝不知敲登闻鼓的规矩,可她如今除却舍得一身剐,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她高昂起头,脂玉一般的面庞上,两只眼睛仿佛清泉,澄澈无比,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还请侯爷将鼓槌还给妾身,倘或朝中无人为怀悰申冤,妾身哪怕是敲破登闻鼓,也要上殿见官家!」

「你!」裴景珩想不到她如此铁骨铮铮,倒与她今世那个不怕死的夫君不相伯仲。

他攥紧了鼓槌,情知她说到做到,一时之间反而不敢将鼓槌放回去,沉默了片刻,才微微垂首向她道:「你曾救过沉鱼一命,本侯说过,将来但有差遣莫无不从,今日就当本侯还你一份人情,帮你去见一见薛怀悰。」

他是御史中丞,自然有法子进狱中,温宁大喜过望,不禁屈膝拜谢下去:「妾身多谢侯爷搭救之恩。」

「搭救算不上,一切都还需本侯见过薛怀悰再说。」

裴景珩稍稍侧过身,没有受她这一拜。

他是重生过来的人,看形势一向比别人更深更远,知道官家之所以盛怒,是因为要求改革的牵头人早已不再是吕相,而是官家。

抨击吕相,便是抨击官家。

谏言官家,便是反对新政。

他不能冒这个险,拿身家性命与官家作对,但为温宁带个话给薛怀悰的事却不难办到。

「你有什么想说的,大可以告诉本侯,待本侯见到薛怀悰时再转告于他。」

温宁知他一贯明哲保身,没有万全的把握决计不会出手,此时能答应替她见一见薛怀悰,已是格外开恩了,遂道:「还请侯爷转告怀悰,就说家中无须他担心,母亲身体康安,妾亦很好,只盼他在狱中千万保重自己,妾必将竭尽全力救他出来。」

「本侯记下了,天气寒凉,夫人还是早些回去吧。」

裴景珩略一点头,眼见得大臣们都将位列朝班,他不好再于殿外耽搁,应下温宁之后便转身上朝去了。

散朝之后,他果然信守承诺,赶到狱中见了薛怀悰一面。

不过一夜之间,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便被牢狱之灾打得沧桑起来,然而他眸间清光却不曾更改,见到裴景珩,尚且还能笑得出来:「想不到下官居然能在这里见到中丞大人,实在是下官三生有幸。」

裴景珩静默看着他,半晌才沉声问道:「你就不怕吗?」

薛怀悰屈膝坐在草堆上,遥望着他笑道:「怕什么?怕死,怕不能再出去,怕在这里蹉跎一辈子?大人,从下官当上监察御史的那天起,就没怕过这些。」

「那你就不怕连累你的母亲、连累你的妻子?」

裴景珩薄唇微抿,他知他年少气盛,血气方刚,也知他初入朝堂,一腔抱负。

可人不是单凭一腔忠勇就能立足天地的,他就不想想,若他有事,薛老夫人怎么办,温宁怎么办?

薛怀悰何尝没想过这些,当日在朝堂因见恩师落难,一时激愤挺身而出,也曾想过家中妇孺该当如何。

可他既是做了官,那他的身份,首要的便是臣子,其次才是他母亲的儿子、他妻子的夫君。

薛怀悰端坐在地,坦荡而磊落:「侯爷今日来,应当不是来看下官的笑话,侯爷有话不妨直说罢。」

裴景珩便将温宁雪夜立在殿外欲要击鼓为他鸣冤的事说了,又道:「她立誓要救你出去,总归是对你上心的,你当日不该那般冲动,累及她如此难为。」

薛怀悰想过温宁得知消息后会为他奔走呼号,却没想过她居然敢去敲登闻鼓,这个傻姑娘,登闻鼓是那么好敲的吗?

三十廷杖啊,一杖下去就能血溅三尺,她是不要命了吗?

「娶妻如此,夫复何求,夫复何求!」

薛怀悰家境落魄时不曾伤怀,仗义入狱后不曾伤怀,唯独事涉温宁,他禁不住红了眼眶,垂目拧着脚下的稻草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来看向裴景珩:「不知侯爷可否借给下官一份笔墨,下官想请侯爷为拙荆带一封书信。」

裴景珩来时只想着为温宁和他捎句话,并未准备纸笔,这会子也不知上哪里给他找去,便道:「你有话但说无妨,本侯必会一字不漏告诉尊夫人。」

薛怀悰摇一摇头:「侯爷误会,下官不是有话要带给拙荆,而是要侯爷带一封放妻书给她。」

放妻书?

裴景珩猛地抬头,直视着薛怀悰:「你意欲何为?」

薛怀悰口中苦如黄连,却还是道:「吾妻温氏,自嫁我以来,恰似鸳鸯,双飞并膝,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今我入狱,家中老母尚有族亲赡养,吾妻温氏韶华之龄,若因我之故耽误青春,我心难安。故予放妻书一封,许吾妻温氏再嫁良人,富贵得高,如鱼得水,任自波游。」

一纸放妻书,轻若鸿毛,但裴景珩揣在怀中,却犹如揣了个千斤秤砣,重不可耐。

他缓步走出台狱,朝堂之外,大雪不知何时停住,遮盖着那面登闻鼓依稀露出点陈旧的轮廓。雪地上温宁早先站立过的地方,尚还留着浅浅的一双脚印,他无声无息蹲身下去,伸手轻轻在那脚印上拂了一拂,细软的雪绵登时把那两处凹印拂为平地,似是温宁从未来过一般,了无痕迹。

裴景珩抿一抿唇,佛说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一念嗔心起,八万障门开。

他在烧掉那个香囊的时候,便欲烧去心中业障了。

而今却因一封放妻书,痴念又起,生生不息。

他和温宁,前世本该是一对恩爱夫妻,琴瑟相和,白头到老,却因误会别生怨恨,一怒和离。

重生之后,他原也有机会再次与她结缘,却又因一念之差就此错过。

本以为她既嫁了人,自己身为御史中丞,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强夺他人之妻。

竟想不到,薛怀悰竟会写了放妻书给温宁,他只需把放妻书交到温宁手上,从今往后,温宁仍是温宁,再不会是薛夫人。

他还有机会弥补过错,还有机会让一切恢复原样,重新来过。

裴景珩默默揣紧了放妻书,没有立即去薛家,却让车夫驾车赶回了定国公府。

温宁在家中一夜未眠,等了一宿也不曾等来薛怀悰半点消息,直到次日清晨,裴景珩那边才派了个贴身长随,说是在此处说话多有不便,请她去天方楼长谈。

温宁心忧薛怀悰,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于是收整一番,便依着裴景珩所说,在傍晚时分赶到了天方楼。

裴景珩一早便使人把整个天方楼都订了下来,温宁到时,天方楼中空空荡荡,寂静无声,唯有二楼雅间半敞着门,现出一抹人影。

她迈步上了楼,裴景珩端居房中,静静看着她罩在昭君帽下的秀丽面庞一点一点映入眼帘。

「温宁来迟,让侯爷久等了。」

温宁褪下了昭君帽,眉间眼梢尚还露着匆忙赴约时急出的汗滴。

裴景珩看得心尖一动,其实他和温宁前世里曾有过几次肌肤之亲。

头一回洞房花烛夜,因他恼她设计陷害,故而有意在床笫之间为难她,两个人闹腾了半夜,汗流了不少,却未曾觉得欢愉。

其后,便是温宁入门一年多还未能有孕,老夫人催着抱孙子催得急,话里话外都在挤兑温宁,让她生不出来孩子就趁早让位给别人。

他也被老夫人催了几回,无奈之下便到温宁房中囫囵睡了两觉,那是他继新婚之夜后,头一次这般与她亲近。

温宁不似柳依依那般如娇花弱柳,不堪一折。

她艳若芙蕖,灿若朝霞,有点到为止的美,和珠圆玉润的肤,触手生温,滑腻如脂。

裴景珩不过是连宿两夜,便生出了一丝警觉,他太怕自己会沉溺在男女欢情中,从而中了温宁的计,遂了她的心愿。

故而两夜之后,中间又有数月他不曾与温宁亲近,若不是那回琅王事发,他转投瑨王,应酬之下酩酊大醉,进了她的屋子,恐怕到他和温宁和离,也不会再有什么亲昵时刻。

眼下他和她重新聚在一起,没有柳依依,也没有薛怀悰,那些本该埋藏在前世中的记忆,却如潮水,裹挟着汹涌的心潮扑面而来,以致裴景珩面对着温宁,竟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还是温宁迟疑地唤了他一声「侯爷」,方将他从记忆中唤醒,抬手示意她在对面坐下。

桌上的酒菜已经上好,温宁无心佳肴,才刚坐下,便急着去问薛怀悰的消息:「不知侯爷可曾见到怀悰,可曾将妾身的话告诉他了?怀悰他……他在狱中好吗,有没有什么话要侯爷带给妾?」

裴景珩虽不耐烦听她一口一个「薛怀悰」,但看在她与薛怀悰过往情分上,终究没有多说什么,便从袖中将那封放妻书拿出来,推送到温宁面前:

「这是薛怀悰让本侯带出来给你的,他说此番入狱,是他甘愿为之,只是不知几时能够出来,恐误你芳华,故此手写放妻书一封给你。至于薛老夫人,他说自有族人照顾,叫你不必……温宁!你做什么!」

裴景珩话说到一半,便见温宁拿过放妻书,却是看都不看一眼,就从中一撕几半,细细碎碎撒了一地。

他又气又急,顾不得失礼,紧紧拉扯住温宁的手腕,几乎逼问到她脸上:「你莫不以为放妻书是本侯伪造而成?何故看都不看,便撕成碎片?」

温宁平静地回望着他,眸中波光毫无起伏:「妾知这份放妻书定是怀悰亲手书写,正因如此,妾才不要!」

「这是为何?薛怀悰他入了大狱,官家不追究还好,倘或追究起来,你可知你为他妻子,若要治罪,首当其冲治的就是你!」

「妾知道,侯爷说的一切妾都知道。可是夫妻之间,原是一体,荣辱与共,生死相同。而今怀悰生死未卜,我又岂能置之不理,独自快活?」

「夫妻,夫妻!你与薛怀悰成亲不过两年,就这般爱重他,爱到不惜与他一道赴死?那你我之间呢,你我之间三载夫妻情意,在你眼里又算什么?」

裴景珩恼恨至极,一时口误,不禁说出了实话。

温宁听在耳中,直如听了天方夜谭般难以置信。

裴景珩他……他什么意思,他怎知自己与他曾做过三年夫妻?

难道说,从三年后重生而来的人不只她一个,还有裴景珩?

难怪裴景珩能当上御史中丞,避开琅王谋逆案,顺利成为御前红人,原来都是有缘由的。

可他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来历的?

是在她没有去靖南侯府贺寿时,还是在她替嫁到薛家时,抑或是在她跟随薛怀悰去瓦子里看杂剧时?

纷乱无章的思绪,直如纤纤细索,将温宁困绕其中。

即便这般,她还是争辩了一句:「妾……听不懂侯爷在说什么!」

听不懂?聪慧如她,怎么会听不懂?

裴景珩气极反笑,按住温宁的手道:「你不必在本侯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德光元年,若是你我去靖南侯府为老侯爷贺寿,如今结为夫妻的便是你我,而不是你和薛怀悰!我知你心里恨定国公府亏待你,可那都是误会使然。温宁,你相信我,从此往后我定不会再让你受丝毫委屈了。」

她为什么要恨定国公府,为什么要相信他,还有她为什么要受委屈?

温宁不解地盯着裴景珩:「侯爷说当日你我去到靖南侯府贺寿才可有缘结为夫妻,可如今不单妾没有去过靖南侯府为老侯爷贺寿,侯爷不是也没有去过吗?侯爷心中既从一开始就有了定夺,何故又来寻妾的不是?妾自嫁入薛家,与薛怀悰夫妻恩爱,相敬如宾,即便到今日也不曾后悔嫁给薛怀悰,何来委屈可言?再则,妾为人妇,侯爷为人夫,你我二人并无其他纠葛,侯爷要妾相信侯爷什么?」

当然是要她相信他……

裴景珩张口结舌,他欲要温宁相信他会待她以赤诚,会爱重她终生,可他知她不会信的。

罗敷有夫,使君有妇,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远不止一个薛怀悰!

但纵使如此,他还是心有不甘。

裴景珩攥了一攥拳,垂眸看着被温宁撕成碎片的放妻书,一字一字,缓缓说道:「你若是担忧离开薛家之后无处可去,本侯可以为你安排。本侯在城外有一处别庄,景致优雅,别有意趣,是仿着江南园林所建,你长于苏州,本侯料想你应当会喜欢。」

他这是什么意思?

温宁勾了一勾唇角,轻启珠贝:「侯爷莫不是要效仿汉武帝金屋藏娇?」

可惜啊,她不是汉武那个听信只言片语就陷落进去、最后却凄凉被废的陈阿娇,她是温家三女温宁,她自幼学的是女子当如大丈夫,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裴景珩要将她养做外室,也太过小瞧她了。

「侯爷昨日肯伸出援手,为妾去狱中见怀悰一面,妾感激不尽,侯爷若想妾报答,妾哪怕结草衔环,也会报答侯爷恩情。但若侯爷欲要妾与怀悰和离,充作侯爷外室,还请恕温宁万难从命。」

温宁既知裴景珩今日目的不是为救薛怀悰,而是要给她放妻书,她也就没有必要再同他纠缠下去了,于是站起身便走。

裴景珩不想她这般油盐不进,心里不觉对她又爱又恨,既爱她高傲不曾攀权附贵的品格,又恨她对过去毫不留恋,情不自禁在她身后唤住她道:「你要本侯怎么做,才会离开薛怀悰?要怎么做,你我二人才能回到当初?」

温宁沉默着伫立许久,方轻声叹了口气:「侯爷错了,你我二人自靖南侯府寿宴那日起,就回不到当初了。侯爷今日邀妾过来,说了那么多,也不过是心有不甘罢了。倘若侯爷今日娶的妻子品貌俱佳、持家有道,不曾让侯爷费心;倘若国公夫人耳聪目明、通透明理,不曾让吴家连累定国公府;倘或裴小姐淑德兼备、秀外慧中,不曾于宫宴闹出丑闻,侯爷今日还会想起妾吗?还会对妾念念不舍吗?人间世事便如棋局,一子落则满盘活,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下棋无悔,人生亦如是!侯爷方才说的话,妾只当从未听过,往后还请侯爷慎言!」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所以,从他没去靖南侯府那日起,便都错了吗?

裴景珩被温宁一席话说得怔住,直至温宁身影消失不见,他方明白过来,温宁到底说错了哪里。

他的确是心有不甘,然而却非是因为娶妻不贤、寡母不慈、幼妹不淑,而是因为他喜欢她。

想来也真是可笑,前世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时,他看都不愿多看她一眼。

而今她为他人之妻,他却难以自拔地爱上了她。

二十多年以来,他从幼时起便是想要什么,就要得到什么。

他父亲在时,想要的东西便由他父亲为他争取。

他父亲不在时,想要什么,他便只能靠自己争取。

如今功名利禄,他皆是唾手可得,唯独一个温宁,求不得,爱不能,解不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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